三年後,大遼,國師府。
雪花飄飄蕩蕩,一瓣一瓣地從冷灰色的雲層間簌簌墜落,打著卷兒在風中回旋飛舞。在一天一地的冷肅中,唯有梅園中的梅花開得正熱鬨。
公子很喜歡梅,國師府中特意辟了一塊園子用以種植天下各色梅中上品。每到冬天,花事岑寂的時候,這滿園子的梅花昂首怒放。白梅素雅,紅梅冷豔,清寒的空氣中處處浮動著幽幽暗香,褪去了不少冬日裡的頹敗與蕭瑟。
公子說,梅是一種很堅強的花。它不怕冷,不畏寒,不懼風吹,不懾雨打,欺霜傲雪,愈是寒冷,花開得愈有精神,愈靈秀。他說的時候,麵上的神色清清淡淡,頎長的身影在漫天漫地的冰雪中顯得孤寂蒼涼,卻又隱隱透著一種淩雲不屈的冷傲之氣。
我想公子一定吃過很多的苦。每一次他沐浴更衣的時候,我總能看到他背上、胸前那一道道深深淺淺的鞭痕。它們縱橫交錯,猙獰地爬滿他本質如白玉的肌膚,觀之但覺觸目驚心。
我曾專程回過一趟瑤山,采集具有去疤生肌奇效的靈花異草。但那些傷痕年歲深久,一場忙碌後終是徒勞。我懊惱萬分地責怪著自己的沒用,公子卻淡笑著說無所謂。
其實,我也曾想過使用仙術,但公子聰慧過人,於細微處見真知,恐他生疑。一番思來想去後,最終還是放棄了。罷了,反正那些傷疤平日裡嚴嚴實實地藏於衣衫內,於公子容顏無損,也無甚大礙。我如此寬慰著自己,可每當指尖觸及那些醜陋的傷痕時,想著那裡頭不知藏著幾多辛酸的往事,心便會微微地疼。
於是,我決意用我這一生來好好愛公子,為他分憂,為他解愁,讓他不再受到傷害。
蘭若寺內,我仰目端詳著妙相莊嚴的觀音神像,雙手合十,虔誠地跪拜,重重地叩首,默默祈求著此生能與公子結一段姻緣。
菩薩出現了,她慈眉善目,憐憫眾生的目光透著堪透塵世的疏離淡漠。
她問我可願隨她去紫竹林修道成仙。
我毫不猶豫地搖搖頭。若此生不能陪在公子身邊,即使做了神仙又有何樂趣?
菩薩一聲輕歎,說我冥頑不化。
“因緣際會,自有佛法。勿貪,勿癡,勿戀。太貪則失本心,太癡則結愁怨。孽畜,你貪戀紅塵,他日定遭天譴。待你曆儘七生七世情劫,了卻塵心,本座再來渡你成仙。”說著,她便消失了。
而我的心卻突然黯淡了下來,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蘭若寺。一連幾天,我都是悶悶不樂,時常一個人躲在角落裡靜靜地發呆。
“命裡有的終須有,命裡無的莫強求。”想起娘親的遭遇,咀嚼著道長的勸告和菩薩的讖語,我總感覺對公子的這一份愛戀,就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跟隨公子已近三年,因我的心思靈巧與善解人意,公子雖待我比府中其他的丫鬟親厚些,但他每次看我的目光卻總是那麼溫雅、清明,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隻是一個小小丫鬟。
我曾經製造了好幾次適合表白的機會,但是,每一次鼓足了勇氣想開口時,那偷偷演練了千百次的話語,卻每每在自己慌亂的心緒下,頓在了舌尖,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來,最後被替代為不著邊際的其他話題。
有時,我也很惱恨自己的不夠勇敢。可是,麵對著公子那謫仙一般的男子,你會不自禁地覺得,對他的非分之想,是對他的一種褻瀆與不敬。他就像是幽藍天幕中那一輪皎皎的明月,肉身凡胎如你我,隻可遠觀,不可近玩。
那天,公子在書房研習兵法。他端坐在書案前,手執著一卷《鬼穀子》,神情專注。眉頭時而微蹙,但又很快舒展開。見他看得如此認真,在一旁整理書架的我不禁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又一次偷偷地打量他。他的臉色瑩白,輪廓剛毅、深邃,儒雅的外表下隱隱透著一股疏狂不羈。我歪頭側腦,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但他總是那般完美,毫無可挑剔之處。
風姿卓絕如他,我想,即便是日日相對,看一萬年也是看不夠的。想到這裡,我的花癡病又犯了,心裡一個勁兒甜滋滋地笑。
我一動不動地瞅了公子半天,他忽然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急忙轉開視線,裝作正仔細地擦拭書架,卻一不留神,一聲玉器碎裂的清響下,我打碎了一隻紫玉花瓶。
“若玉——”公子的聲音裡分明不悅。我心中暗罵一聲“該死”,忙迭聲賠罪,彎腰收拾地上的碎片。
待將碎片收拾乾淨,我發現公子依然在盯著我看。我垂下頭,心咯噔咯噔地直跳。糟糕,這紫玉花瓶價值連城,是公子心愛之物,這次我是犯大錯了。可我現在的身份是人,而且還隻是一個小小丫鬟,既不能使用仙術讓花瓶完好如初,也沒有大把的銀子買個新的賠公子,隻得乾乾地站著,雙手不安地絞弄著腰間的絲絛,聽憑公子處置。
公子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方才道:“若玉,怎麼回事?你這幾日總是心不在焉的。”
他沒有責罵我,我的心登時緩和下來。抬起頭,我盤思著該如何解釋我的魂不守舍,卻又聽得公子道:“若為難,不說也罷。”
也許是因為那一句關心的問話給了我勇氣,我躊躇片刻,低聲問道:“公子,若玉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他略微思索,接口道:“說吧。”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望著他淡泊如湖泊秋色的雙眸,說道:“如果你很喜歡一樣東西,但它可能並不屬於你,如果你逆天追求的話,可能會付出很大的代價,那你會怎樣呢?”
他擱下手中的書卷,側頭想了一想,然後悠悠地道:“你去找一隻蜘蛛,好好地看看它。三天之後,你再來找我。”
好好地看看蜘蛛?我有些惶惑不已。想問公子緣由,但見他已輕輕合上雙眼,身子往後靠了靠,嵌在了雕花的楠木大椅內,似在閉目養神。見他臉上落滿了疲憊之色,不忍打擾他休息,我俯了俯身子,轉身退出了房門。
老實說,我覺得蜘蛛是一種很醜陋的動物。長滿黑乎乎茸毛的軀體、八條細細長長的腿,讓我的心頭但覺一陣厭惡。人跡罕至的國師府西苑內,梧桐樹的枯葉厚厚地鋪了一層又一層,我站在樹下,仰頭望著樹椏間正在結網的蜘蛛,隻一會兒,便覺得索然無味至極。我不知道這醜八怪究竟有什麼好東西值得研究的?
但既然是公子吩咐的,再怎麼不喜歡也得照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