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笑道:“那麼,以後有人向你問起這把匕首,你會怎麼說呢。有一位叔叔與人搏鬥,寡不眾敵。”
呂弦搖搖頭,道:“不不不,我會說,從前我親眼見到一個叔叔,以一當百。”
他們一同笑了起來。呂弦笑起來時,那雙眼睛像是兩彎泉水,清澈見底。
兩天後,他們終於達到了長安。
城門下,呂弦終於見到了已經四年不見的哥哥呂鑫。時間如梭,恍若隔世,四年過去,在她哥哥呂鑫眼裡,昔日那個小丫頭已經長高了好幾個頭,漸漸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呂鑫向劉恒道:“多謝各位親自將家妹帶回,請您到府上,我們應該要悉心款待才是。”
劉恒道:“不必了,我還有事要辦,下次再聚吧。”
眼見劉恒要走。呂弦叫住他道:“叔叔。”脫口而出的不是代王,而是叔叔,一來她答應劉恒不在其他人麵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其實更多是這多天來的經曆已經讓年幼的小姑娘對劉恒產生了親人的感情。她握著匕首按在心口的位置,這是她說好銘記不相忘的意思。匕首鞘被她的手心捂得熱熱的。
劉恒溫和地點點頭,喚著老馬車夫,掉轉馬頭和吳晏說著話便走了。呂弦還留戀著不走,想說什麼告彆的話,又欲言又止;似乎這一刻要說的話太多了,但什麼都說不出來。她望著劉恒的背影,似乎這個告彆也太倉促,太簡單了些,似乎她在代王劉恒心裡無足輕重似的;似乎他們共患難的經曆是那樣悲壯偉大,必須要用千言萬語的告彆似的。而全天下人的最後告彆都無非是這簡單的一轉身罷了。
迎著凜冽的風,呂弦的眼裡又忍不住滲出淚水來。那些想說的話凝凍在嘴唇上,變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老車夫看出了呂弦的心思,喚她道:“姑娘,再見啦。”呂弦向老車夫笑了笑,這一刻,好像也隻有共同經曆過這些日子的老車夫能讓她寬慰。她留戀地望了那肅立英俊的背影最後一眼,鑽進了轎子裡。
馬車行駛在長安的大街上,呂弦透過紗窗向外看,隻見人煙阜盛,車水馬龍。淮陽遠遠比不上長安的熱鬨非凡。她五歲時被過繼給姑姑,八年間隻回過兩次長安,現在又回到故鄉,眼前的場景固然生疏而令她新鮮。
等她下了馬車,已經到了呂府門下。看門的小廝早就拉開大門等著了,幾個人忙跑來幫忙搬行李。
跨著高高的門檻進去,在眾多等候著的婆子婢女裡,呂弦還來不及認清誰是誰,她已經被引進堂裡。隻見父親和後母已經坐於席上。
她的父親呂祿,是呂後的侄子,惠帝逝世的次年,被封為胡陵侯。呂弦抬頭一看,見幾年不見,父親已經比她想象中的要老些。額上已經白發叢生,兩眼微陷下去,身形也遠比從前削瘦,顯出了老太,連雙眼看上去還精力旺盛,像是玄機深藏。
呂弦跪在團蒲上,躬身深深地行了個久彆之後的第一個大禮:“拜見父親大人。”
見多年不見的女兒,這些年已經出落得水靈靈的,越發像她死去的母親,亭亭玉立,風流嫋娜。呂祿不苟言笑的麵孔上也稍許露出些慈愛的神色,見呂弦行禮,便道“起來吧。”
呂弦又要向後母再拜。後母墨夫人已經忙著將她攙起道:“哎喲,姑娘一路上風塵仆仆,保守顛簸之累,自家人就不必拘禮了。讓娘看看,喲,斕兒,你快瞧,你姐姐不來倒好,她一來哪裡還有你爭氣的餘地。”墨夫人的女兒呂斕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也到呂弦麵前拜了拜,嬌聲道:“見過姐姐了。”
呂弦看著這對母女,聽著墨夫人連珠炮似的一口恭維,心裡暗自覺得好笑。墨夫人體態豐腴,濃妝豔抹,舉手投足還是儘顯風騷,話語間放誕無禮。呂弦望了一眼呂斕,見她還像是三年前見過的模樣,高高地抬著頭,清高孤傲,絲毫不讓的模樣。她猜的出來,這次她回來自然是在家裡搶了妹妹的風頭。呂弦又要想呂鑫行禮。呂鑫忙扶起她道:“方才都行過禮了,在家裡就免了吧。”
墨夫人笑道:“這下可好了,千盼萬前總算把大姑娘給盼回來了,我說斕兒真缺個一起做針黹的姐妹,我們正這麼說著,姑娘就像是與我連著心似的,果然回來了。”
呂祿道:“王後娘娘寫信給我,要把你送回來,隻字不提原因。我心裡還奇怪,不過現在看你回來,倒覺得也好,你再大些總要回家來,隻恐那時候因為早小不在父母身邊,被姑母寵的沒有規矩。”
墨夫人道:“哪能啊。我瞧弦兒舉手投足中規中矩,哪能沒規矩呢。再說畢竟她在淮陽王宮裡長大,規矩見得可比咱們多多了。”接著,她又囑咐仆人道:“快把姑娘的房間給收拾好了,把行李抬進去。”她拉過呂弦的手道:“以後你就和斕兒一起住在西苑裡,也好照應。”
斕兒又溫吞水一般慢條斯理地答道:“以後就請姐姐多包涵妹妹了。”
呂弦已經被這東一句,西一句給弄得沒個方向了,呂弦咳嗽一聲,說道:“爹,女兒請求,和哥哥同住。”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呂祿道:“怎麼,剛回來就不肯住家裡嗎。”墨夫人道:“你哥哥那兒冷清,還是住這兒更熱鬨些。莫不是和你母親妹妹有什麼間隙,害的姑娘不肯住下?”
呂弦道:“母親你彆多心,我小時候就和哥哥親切些。再說我這個人運氣不好,隻恐會折損……折損父親。”
此話一出果然惹怒了呂祿。呂祿生氣道:“你這丫頭,說話怎麼沒規沒距的。”原來,呂弦出生時,生母就因難產而死,迷信的呂祿請了先生來算命,算命師說這女孩兒命中克父克母,所以呂祿就在她四歲那年過繼給剛剛嫁到淮陽做王後的妹妹。呂弦從小就對此懷恨在心,這話也一聽就知道有所暗指。
呂鑫見父親動怒忙勸道:“爹,妹妹說話也並非存心,您彆放在心上。”墨夫人也半真半假地勸道:“就是啊,侯爺,弦兒剛回來,她也累了,何必為這有的沒的計較。”
呂祿放下脾氣,歎了一口氣,心中正憐愛這女孩,就不再生氣了,便說道:“既然她要和她兄長同住,也就隨了她的心願吧。等下叫人把行李抬到鑫兒府上便是了。我正想鑫兒府上冷清,有你妹妹作伴倒也好。”
呂鑫應道:“父親,有我在,我會教導好她的。”
呂祿消了氣,說道:“明天,鑫兒你帶她去祭拜你們母親吧。三年沒回長安,也讓她母親看看她。”
晚宴以後,大家便散了。原來呂鑫受呂後賞賜,在少府任職文官,並被賜予一套宅院。這倒給了呂弦一個逃離那陰森森的父親的機會。
兄妹倆一起坐著轎子回去了。大家在門口迎送。見呂弦剛剛上轎,墨夫人的滿麵春色瞬時間變成了陰天裡的霾,她沒好氣地說道:“臭丫頭,還王宮裡來的呢。一點禮數都沒有。好生和她說話,她哪句答應了。”呂斕又有氣無力地接下去道:“就是嘛,娘,我跟你說,這壞就壞在她沒娘教。”墨夫人冷笑一聲,轉身就進門裡回去了。
進了轎子,兄妹倆就丟來了拘謹,方才還斂聲屏氣,這下又接著之前在轎子上的笑語,聊了起來。呂弦說著這幾天從淮陽到長安,一路上的趣聞,說道她走過的鄉間小路,但一想到最後那晚發生的事,一陣心悸又湧了上來,她突然就變得愣愣地,沉默下去了。呂鑫望著妹妹一副放縱自如的模樣,笑道:“你呀,第一天來就敢頂撞父親,這倔強的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侯爵家的姑娘哪能這樣。”
呂弦笑道:“哥哥你以後可當心些,我這克父克母的小煞星現在是日夜陪在你身邊了。”
呂鑫道:“我可不信這個。天下哪有個煞星這般蕙質可愛的?”
呂弦無拘無束地放聲大笑起來:“哎喲喲,我看你和墨夫人相處久了,說話間也學了一套了。”
呂鑫佯裝生氣,看向紗窗外不理會她。呂弦便滾到他懷裡,討饒起來。
呂鑫將她扶正,一邊說道:“弦兒,我問你,那天送你來的,除了那馬車夫,其他兩個是什麼人。”
呂弦答應過劉恒和王後要保守秘密,便說道:“姑母手下的什麼侍衛之類的人吧。”
“哦。”呂鑫便信以為真,不再過問。
到了她兄長府上,呂弦自由得像一隻剛出籠的小鳥,她尖叫著,雀躍著衝進了庭院裡,簡直就沒有任何人能攔得住她。這才是她期待已久的生活,她終於脫離了牢籠般的王宮,脫離了陰森肅穆裡童年回憶,來到了一片純淨自由的天地。
四角燭台上的火光幽幽的顫動,庭院的青石地麵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呂弦像是從天而降的一抹靚麗的顏色,綻放在這裡。婢女男仆們都跑來,躲在柱子後偷看,驚喜地歎著這可愛的小姑娘到底是誰。
她在呂鑫的帶領下進了她的閨房。大家都躲在後麵一路跟著,竊竊私語。呂鑫喚了一個叫綠兒的姑娘來,做呂弦的使喚丫頭。呂弦見那綠兒看上去長自己幾歲,模樣靜好,也十分滿意。
幾個婢女忙著把呂弦的行李搬出來,在房間裡布置好。呂鑫站在門口,仔細看了看她的房間說道:“若缺少什麼,你儘管說便是。”
呂弦仔細查看了一番,說道:“我需要一張古琴。”
她的古琴在旅途的最後一晚被強盜一刀劈了。想起這點,呂弦又心驚肉跳,嚇得心虛氣喘。若她沒有去小解,說不定被劈成兩半的就是她了。呂鑫見她麵色不安,說道:“一張琴而已。綠兒,去我房裡把我的琴拿來放在小姐房裡。”綠兒答應了,便去了。
呂鑫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彈琴的。彈琴對女兒家倒是修身養性的好事。” 呂弦道:“從前在淮陽的時候,王後娘娘親自教我的。”才過去八天,似乎淮陽的一切,
空曠的王宮,陰冷的長巷,王後幽怨而美麗的麵孔,似乎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了。她經不住開始早早地懷念起來,她如夢如幻的童年,就這麼永遠地與它告彆。她隱約感覺到,總有一天,淮陽的肥沃的土壤,滋潤的風土和一切事物的氣味,都將在她的記憶力裡慢慢遁形。
在房內,她緩緩把手放到琴上,彈了一支淮陽的曲子。這民間小曲的調子模模糊糊的,她記不清了,曲末的音調她也尋不到了。
半月後,淮陽王後被刺殺的消息傳到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