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1)
劉興居回長安了。
劉章早早地親自去城門迎他。一年半後的劉興居,似乎壯碩了一圈了,少年時的莽撞和怯懦都褪去了,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事實上,劉興居回齊國後,他的母妃便因重病溘逝,收了一年半的孝,母親的死或許也讓他瞬間成長了不少。
在城門下,劉興居想起當年自己剛剛到長安的情形,頓時有說不出來的感慨萬千的。
城門下,兩人剛打個照麵,竟較勁著兜轉著馬首,像小時候一樣揮著馬鞭甩對方的馬屁股,對路人的側幕視若無睹,哈哈大笑。時間對他們的情誼仿佛不曾改變什麼。
一日天氣晴好,劉興居和劉章叫上一些長安的朋友,像往常一樣,一起去竹林打獵。
青年們背著弓,策馬於正在拔節的毛竹林裡,他們歡呼著彼此追逐著,揮舞著馬鞭,忘乎所以地奔馳著,韶華易逝,及時行樂……過去發生了一係列的變故,現在他們才覺得,刹那的快樂也是奢侈。
一隻白兔在灌木後探了探頭,聽到馬蹄聲立刻逃跑了,劉章和劉興居彼此使了個顏色,爭先恐後地策馬追上去。
劉興居舉起弓瞄準,嗖的一聲,彈指間白兔被釘在了地上。劉興居跳下馬去撿拾,一邊看了一眼劉章道:“是我的!”
劉章微微一笑,一年多以後,他的射術仿佛也進步了不少。
正陽高照時,大家趕到小竹屋去休息。
劉章在馬背上遠遠望見小竹屋,腦海裡立刻閃現出那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想起吳晏,還有……她。當然那仿佛是久遠以前的事情了。興居對呂弦的一往情深他是早就看的出來的。如今興居也再不提起她。讓那段感情漸漸塵封在時間的塵埃裡。
老婆婆依舊是這個摸樣,仿佛對於一個老人來說,歲月已經難以再鑄造什麼痕跡了。老婆婆熱情地端來茶水,招待這些正酣熱的年輕人。
再也沒有什麼是非,一切都回到了正軌吧……
傍晚,兩人閒坐在馬上,慢悠悠地回府。到了府門後的馬廄,見打掃馬廄的小廝和一個生人坐在門檻上,和一個人聊得正歡。興居剛想喚他來牽馬,劉章見馬廄正敞開著,剛剛打掃完的樣子,也不麻煩那小廝了,叫興居和他親自牽馬進去。
那生人正是阿四,平日裡常常去賭場玩兩手,賺些蠅頭小利,便和這小廝認識往來了。
兩人的談話字字都傳進劉章和劉興居的耳朵裡。
阿四道:“你相信我,這五兩銀子,過兩個月以後必定還你。你現在硬催我也催不來啊!”
那小廝啐道:“這五兩銀子,你現在還不出,難道兩個月以後還能從地裡頭突然冒出來?”
“嘿,還真是從地裡冒出來!我們家侯爺要嫁女兒了,大喜日子,少不得賞賜銀兩。”
“是真的,還是你糊弄我?”
“千真萬確。那日我聽老侯爺親口說的。你可知道咱家姑娘要嫁的人是誰?她可是要做淮陽王夫人了。到那時候不姓呂姓劉。那該多光耀祖宗!再說了,咱們家姑娘平日裡待我不薄,等到她要嫁去淮陽,必定大大地賞我。”阿四掰著指頭異想天開起來。
“臭小子,你還真想得好啊!”那小廝也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不知道,咱們家姑娘可是進過宮,喝過皇家水的!”阿四開始天花亂墜起來。
劉章和劉興居在馬廄聽到他們的談話,字字都清晰入耳,落地有聲。兩人都緘默著,可都心知肚明。劉章棄了手裡的韁繩,走了出來。阿四和那看守馬廄的小廝看見劉章和劉興居,忙起身低首行禮。末了,阿四蠍蠍螫螫地慌忙走了。
劉章問道:“剛才你們在說什麼?再給我說一遍。”
那小廝以為劉章責備他玩忽職守,慌忙解釋道:“那人是呂府的仆人,欠了我一些錢,本來到時候來還我……”
劉興居不耐煩道:“哪個呂府?”
“胡……胡陵侯府。”
劉章沉吟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小廝灰不溜秋地跑了。
劉章忽然覺得心裡被抽掉一根什麼東西,整個兒心都往下沉了。她要嫁人了……這麼突然。劉興居也愣著,不知所措……
晚上,呂鑫來探望呂弦,他們的住處,隔著一個院落,現在竟像是隔著好幾堵牆。呂弦把自己關在屋裡,已經好幾日沒出屋門了。
她坐在窗前,撩撥著琴弦,那張張太後送她的琴。呂鑫悄悄地站在門口,五味雜陳地看著她的側影。窗外是搖曳的桃花,乘著昨夜,悄悄的都開了,那樣的茂盛,嬌豔,反襯著呂弦的臉,蒼白無力的,像竹篾上繃緊的白絹……
她為了能讓劉章留在長安,惹怒了呂雉,而現在,她自己就要被趕走……呂祿醉酒後的誇誇其談,消息不經而走,整個呂府都知道她就快要嫁去做淮陽王夫人了。
柳兒也哀怨起來道:“姑娘,我可真不想去淮陽啊……”
婢女們看見她,也竊竊私語,大概都遲疑著要不要上前恭喜……
她忽然緊緊地扣住琴弦,手指像是要被勒出血來。她覺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若不是她進宮,若不是她衝撞了呂雉,或許呂雉也不會要把她嫁給淮陽王。活生生的懲罰!呂雉是何等的毒辣有為啊,她自然明白,婚姻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製裁。大概張太後送她一張古琴,就是一個把不祥的預兆帶回了家……
她常常躺在床上,望著帷幕,滴水不進,就過了一下午又一個夜晚。她知道,不久以後,連這份無聊中的自由也會失去的。
柳兒見呂弦如此病下去,擔心不已,忙叫呂鑫來瞧。可他又有什麼辦法?這一回,誰也幫不了她了。
呂鑫走進門,呂弦背對著他,早就猜到是誰,沉吟道:“我真的沒有預料到,我的命竟然是這樣的硬。為什麼要把我嫁給……那……那匹毒狼!”
呂鑫看著她,痛恨自己的無能?能有什麼辦法,他這個做哥哥的,連自己的感情都掌握不了,還能給她自由嗎?他早就對她說過,在這個家裡,沒有誰是真正幸福的。他就是個怯懦的人,除了寬慰的話,什麼都給不了。
“哥哥。”呂弦冷不防的回頭道:“我想去見一個人。最後一次……”
劉章收到呂弦寫的信箋時,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如果她不來找他,他也一定會去的。好像他們注定會去找對方的。
馬車停在劉府外,呂弦走下馬車,抬頭望著劉府的牌匾。第一次來到這裡的印象如夢似幻,沉澱在了記憶,飄飄然然地又回到了眼前了。她還記得當時覺得劉府的氣派非同尋常,雕欄畫壁,玉階明柱子,蜿蜒曲折的回廊,彆有洞天的荷花池塘,都甚是富麗堂皇,儘態極妍。
呂鑫不想參與這場尷尬,坐在馬車裡等她。說好了就見最後一麵……她想儘了各種來拜訪的理由,可還是放棄了,何必自欺欺人呢,她要永遠地離開長安了,她想見他最後一麵,如此的卑微,何必再為卑微尋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