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草草的看了一遍,把它放回原位。“沒有異議,上校。”
艾絲特點了點頭。“那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經濟上有什麼困難還是受人脅迫?”
“沒什麼理由,隻是我想這麼乾。”
艾絲特的神色頓時嚴厲起來。“你清楚你這麼做的後果吧,少尉?”
“我知道。”
“我想,”艾絲特沉吟著,“你該不會是想惹林頓中校發火吧,少尉?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不和,你是否對她有抵觸情緒?”
“我不太喜歡她,但也不喜歡惹麻煩。”卡琳儘力拉扯著嘴角,讓自己笑了笑,“可您不是為這個才把我調到她身邊的嗎?我總得儘量表現的讓您滿意。可我不得不說,您似乎弄錯了。”
艾絲特微笑起來:“你很聰明,萊斯少尉。我什麼地方什麼錯了?儘管說,沒關係。”
“我想,您上過戰場吧,長官?可林頓中校沒有。有些東西不經曆就不明白,她缺得是這個,不是怎麼和一個老油條相處。”那雙褐色的眼睛用欣賞的目光望著她,卡琳有些不自在,她低下頭,盯住自己的靴子,“她其實不用理會我們這樣的人。隻要命令不太荒謬,沒有人會違抗長官的,即使命令荒謬,也有三分之二的人會去做,剩下三分之一陽奉陰違而已。您不用太擔心。”
“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你幫了林頓很多,作為她的學姐,我替她謝謝你。你的任務完成的很好,在我心裡光憑這一點你就可以將功折罪了,”艾絲特收起起訴書,朝卡琳笑了笑,“當然,你還是得受點懲罰,而且保證以後絕不允許有類似事件發生,少尉。我看過你的全部檔案,毫無疑問,你是一名出色的帝國軍人,我很高興有你這樣優秀的部下,也想儘力讓你施展所長——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要調回作戰部隊?”
卡琳想了想。“我最初服役是在卡森沼澤西101地區,長官。”她抬起頭,儘力對艾絲特露出一個最老實最誠懇的表情,“那地方真是糟透了,又冷又臟,後方補給還總是送不上來。一開始我呆在第三道戰壕裡,那裡每天吃飯都要抽簽,抽到短簽的就沒飯吃,我手氣很差,兩三天才能抽到一頓飯,總是餓得想哭。過了大半個月,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和奧丁打了個賭,然後申請去了第一道戰壕,最開始幾天還隻能吃個半飽,沒過多久比我呆得時間長的老家夥都死得差不多了,新來的不敢和我搶,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也沒死。大概這樣過了兩三個月,我們就撤退了。那一次我賭贏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停的和奧丁賭,很多時候我都贏了,最差也是平手,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永遠贏下去,總有一天運氣會用光——您,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但你也不可能留在這裡繼續做文書,”那個突然冒出的念頭讓艾絲特皺起眉,“你想退役,少尉”
“想。”卡琳乾脆的點頭。
“所以你這麼做,”艾絲特的神色重新轉為嚴厲,“即使是以這種方式?”
“即使以這種方式。”
“好吧,”艾絲特歎了口氣,把一份文件遞給卡琳,“我本來想滿月節後把這個給你的,”
那是一份特彆推薦書,內容很簡單:“鑒於卡琳·萊斯少尉在曆次戰鬥中實際戰鬥能力超過B級,特破格授銜少校。日後晉職表現以實際表現為準,異能測試水平不限。”署名是“艾絲特·馮·威斯特”。
卡琳盯著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想要把它看透似的。過了好久,她才移開目光,茫然的望著艾絲特。“您,”她停頓了一下,聲音也有點顫抖,“我想知道,您為什麼現在才給我看這個,長官?”
得到的不是感謝而是責備讓艾絲特有些驚訝,但她仍然耐心解釋:“這並不晚,兩個月的考察期並不長,少尉。”
“太晚了,”卡琳輕聲說,“現在已經太晚了,”她低下頭,抓緊了那張紙,仿佛想要借此抑製住自己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衝艾絲特露出一個微笑,平靜,卻毫無欣喜,和她的聲音一樣,“對我來說它太晚了,長官。現在已經,已經沒什麼用了,上校。”
“但現在我仍然認為你配得上它,萊斯少尉。”艾絲特的聲音既誠懇又溫和,“我也希望你可以證明給我看。如果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可以找我商量。我保證,我會儘我的能力幫助你。”
卡琳不做聲,隻是默默的盯著那張特彆推薦書看,仿佛在盤算什麼。艾絲特想了想,起身倒了杯咖啡,放在離卡琳最近的桌角。她的手臂無意中碰了卡琳一下,對方立刻像被什麼燙了似的跳了起來,那雙黑眼睛驚慌失措的盯著她,好像隨時準備逃命的狸貓。
艾絲特有些好笑,她指了指那杯咖啡。“這是給你的,少尉。”
卡琳臉色有些發白。“謝謝您,上校,”她低聲道謝,“您太客氣了。”
“這沒什麼,我經常請人一起和我喝咖啡。”艾絲特笑了起來,“雷爾,林頓,特萊斯也請過,不過,你倒還是第一次。”
卡琳深吸了口氣,把那份被自己弄皺的文件小心的撫平,輕輕放回辦公桌上,仿佛那是什麼易碎的寶物似的。
“您是位好長官,上校。既聰明又慷慨,總能把荊棘地變成花園。的確,有些人再貧瘠,澆上合適的肥料也能長出點東西來,但有些人不一樣,他們隻是沙子,沙子,不管用什麼東西澆灌,也隻會漏得乾乾淨淨,即使是您也一樣。您其實,”那張臉上此刻平靜如水,一點波瀾也沒有,“您其實一開始就看錯人了,上校。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我們不用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對吧?”
艾絲特暗自歎了口氣。“好吧,我會考慮你的意見。”她在辦公桌後麵重新坐下來,“你還有什麼其他要求嗎,少尉?”
“一切都隨您的便,”卡琳的目光在艾絲特臉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轉開了,“隻是,我希望不用再回到這裡了,上校。”
艾絲特點了點頭。“我答應你。特萊斯少校會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不管特萊斯怎麼試探,卡琳都一個字也不肯說。一直到憲兵大樓門口,她才開口:“威斯特上校愛怎麼判就怎麼判,彆做多餘的事,其他人也彆——求你,特萊斯。”
她的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特萊斯看了她一會兒,沉重的點了點頭:“好吧,卡琳,我答應你,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的話。”
這當然是我想要的。卡琳抱著膝蓋坐在禁閉室的鐵床上,一遍一遍對自己重複。事情本來就該這樣,而且早就應該這樣。她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了。
卡琳第一次從前線回後方的時候,還隻是卡森軍團312旅的一個小下士。他們之前在卡森沼澤裡整整呆了三年,活著回來的人不到十分之一,卻隻發了一堆不值錢的爛勳章,依舊和出發前一樣住在新摩根城破破爛爛的舊營區裡,後勤處一再拖延著他們該發下來的津貼和薪水,而且還有個異想天開的老家夥打算把他們整編一下再送回那個鬼地方。當時很多人脾氣都很壞,卡琳也是。她每天都去營區後門花三塊錢買一打帶著仿威斯特家徽標誌的粗糙的恩凱要塞模型,把每一個都洗得乾乾淨淨,擺在架子上,然後一個一個的蹂--躪得破破爛爛,粉身碎骨,第二天繼續買,繼續蹂---躪。她覺得這個消遣很不錯,無害而且高雅,和那個傳說中因工作過於勤奮大腦無法停止思考隻能鋸木頭的神學家異曲同工。但是,某一天,她同屋的那個整天安靜的讀神典的老上士卻阻止了她。
“我不知道你和威斯特有什麼瓜葛,也不想管,孩子,”她說,“但看看你的臉——你恨的是你自己。”
卡琳對她的話不以為然。我什麼也不恨,五年前的卡琳對自己說,那隻是一個消遣。弗麗斯上士是對的,五年後的卡琳告訴自己,卡琳·萊斯,你該恨你自己,你活該被千刀萬剮。
基於某種理由,在滿月節的晚上,林頓才得知艾絲特對卡琳的處理意見:開除軍籍。她立刻衝進艾絲特的辦公室。
“您太寬容了,威斯特上校,”她毫不遮掩自己的憤怒,“萊斯少尉當然應該被開除軍籍,但按照瑟拉斐軍法典,她還應該在苦役營呆上一到三個月!”
“開除軍籍已經是最高懲罰了,”艾絲特板起臉,“就算是要整肅軍紀,我也用不著把一個孩子送進苦役營。林頓中校,我知道你不喜歡萊斯少尉,但彆忘了,她隻有19歲,隻和安琪莉卡一樣大!”
林頓被最後一句話噎住了,她好半天才重新開口。“但是,但是,上校,她是威斯特特種團第一個嚴重違反軍紀的軍官,為整肅軍紀,理應從嚴從重處罰呀。”
“瑟拉斐軍法典並不是一切,”艾絲特揉了揉眉心,放下筆,平心靜氣的反駁,“林頓中校,你得學會根據情況判斷。萊斯少尉為帝國服役8年,參加了一百多場戰役,獲得了14枚三等英勇勳章,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不寬容這樣一名儘職儘責的軍人的一點點沒傷害到彆人的過失?”
林頓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繼而滿臉通紅。
“你沒仔細看過她的檔案,對吧?”艾絲特站了起來,親手遞給那個不知所措的人一杯咖啡,示意她坐下,“雖然她有些小毛病,但她自己分內的事一直做得很出色,這一點你也沒注意到吧,安博?一個高級軍官至少應該了解自己的部下,你卻被自己的情緒蒙蔽了眼睛。”
“很抱歉,威斯特上校。”林頓眼睛盯著咖啡杯,羞愧的結結巴巴,“我,我失職了。”
“不,我也失職了,安博。”艾絲特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我應該早點提醒你,隻是我以為自己發現可能會記得更牢些,而且我對萊斯少尉也估計不足。好了,你明白以後該怎麼做了,林頓中校?”
“是。”林頓肅立行禮,“我保證,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威斯特上校!”
“不用那麼拘束,安博,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說話重了點,”艾絲特望了望窗外,那輪滿月已經升到了樹梢。“其實我每個滿月節心情都不好,我總會想起安琪莉卡。”
“我隻抱過她一次,就是她剛出生爸爸帶我到醫院看她的時候,那張粉嫩的小臉朝著我笑,身體那麼小,又那麼輕!我當時很害怕,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傷到她,還不到一分鐘就放下了,可她的手卻緊緊巴住我的手指不放,最後還大哭起來——她從小就很黏我,可我從來都不理她,也不理露西阿姨。爸爸來卡森赴任的時候,我堅持要留在帝都,我對他說‘我已經看夠了那個女人占著媽媽的位置’,我想當時他肯定很想打我,隻是沒動手。之後每個假期我都不來卡森城,都是他們三個去帝都看我。安琪莉卡總是像個小跟班似的圍著我轉,一直把我當成最最自豪的姐姐,”艾絲特歎了口氣,“其實我不討厭她,隻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每次她眼睛閃亮閃亮的看著我,我就想逃。安琪莉卡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告訴我,她考上了帝都第一少年軍校,很快就會回帝都,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在帝都過滿月節,就我們兩個,因為爸爸脫不開身——我當時對自己說,你該負起一個姐姐的責任了,艾絲特,她是你的妹妹,你得照顧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艾絲特端著咖啡杯,眼睛望著那輪滿月,“卻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不是一個好姐姐,我和安琪莉卡甚至沒有合過影——每個滿月節我都祈禱,希望奧丁讓她回來,哪怕隻是一天,我可以帶著她去遊樂場,去電影院,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喝咖啡,吃甜點,像其他姐妹一樣,安博,你是奧丁的牧師,你說,她在奧丁懷裡,能聽見我的話嗎?
“她一定聽得見,”林頓望著那個滿心悲傷的人低聲回答,聲音清晰堅定,“安琪莉卡一定聽得見,艾絲特姐姐。”
卡琳這時候已經在卡森大街閒逛了大半天。她上午到軍法處,在判決書上簽名,上繳了軍官證和行李中的軍用品,又到勤務處領取了自己的身份證明書和賬戶更改申請書,期間收獲白眼無數。卡琳一概厚臉皮的視若無睹,反正你不會再和他們打交道了,她對自己說。她的檔案記錄已被抹消,軍服和勳章也已被收回,現在身上套著的一身黑衣,還是當初特萊斯賭輸了錢押給她的。這套衣服對卡琳來說大了點,式樣也已經有些老氣,卡琳卻並不在意,或者說,她並不太了解自己應該在意。
從8歲到19歲,卡琳基本上和正常的生活絕緣。起初3年在戰俘營,在監獄,之後8年裡有7年多消磨在戰場上,餘下的時光就在軍營或軍醫院裡度過。她懂得怎麼在沼澤裡自己動手獵取最低限度的食物,卻不會製作哪怕最簡單的家常甜點,她記得如何修理槍械,卻不會修理割草機,她對任何一樣軍用品在黑市上的價格了如指掌,卻對一個普通人的正常開銷懵懂無知。她甚至覺得和彆人的交流很彆扭——那些人既不會說“這是命令,少尉”,也不會說“是,長官!”,更不會大吼“機靈點,你這個混蛋!”,他們說“早上好,小姐”,“午安,小姐”,“祝您健康,小姐”,這些甜蜜的話讓卡琳暗地裡出冷汗。
不過在卡琳看來這些算不了什麼,她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適應,而且她攢了不少錢,足以在適應期內衣食無憂。這樣很好,她坐在卡森廣場的台階上,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悠閒的人們想,至少不用再去打仗,她可以安安穩穩的度過下半輩子。
幾個淺藍色製服的身影從她眼前掠過,那是卡森少年軍校的學員。顯然這個期盼了許久的假期讓他們興奮不已,一個個東張西望,其中一個稍大的女孩牽著最小的女孩的手,任她仰著頭,對自己快樂的比手劃腳滔滔不絕。她們的五官輪廓和頭發顏色都很像,很可能是姐妹。
卡琳覺得那兩張臉上的笑容熟悉得刺眼,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很久之前的那個夏天,安琪莉卡·馮·威斯特一直在做一個夢,在那個夢裡,她上了帝都第一少年軍校,每個滿月節,那個人都會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回家。在路上,她可以儘情的撒嬌,就像麵前的兩個人一樣——
現在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