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麻利地跳上車,重新啟動了車子,而且小心翼翼地,儘量開得足夠平穩,不讓後座的病人受到顛簸。
當她們回到軍營門口,卡琳被用擔架抬下車的時候,她聽到那個聲音低低地提醒其他人:“輕些,再輕些,小心,她會疼——”
卡琳的身體依舊蜷縮在擔架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但她心裡,很少見地,對除了艾絲特以外的人,生出了那麼一點兒,大概一毫克的羞愧。
卡琳在林頓的小單間裡整整躺了十五天。這次D-7特效劑的後遺症有些不同尋常:她的高燒一連十天不退,但身體卻沒有往常的眩暈和僵硬,頭腦也並不昏沉。事實上,要不是看到那個顯示著駭人數字的電子體溫計,卡琳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恢複如初,可以回小酒館去繼續打牌了。
林頓對病人的不配合很是不滿,她隻要看見卡琳從那張小床上爬起來想要活動身體,就會惱怒地嚷起來:“躺下,躺下,快躺下,中尉!你還在發燒!”仿佛眼前人一不小心就會斷氣。
卡琳確定自己絕對不會死於高燒,很可能也不會死於聖光特異綜合症,她此刻覺得自己更可能死於生鏽或者發黴。
憑良心說,中校小姐確實是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顧病人——如果卡琳也能算是病人的話,隻是,她的知識、經驗和時間都不足,又沒法假手他人,而卡琳對自己的漫不經心,比中校小姐更勝一籌。
卡琳在林頓的房間裡的第二天早上,那些被放大的感覺剛剛恢複如常,就搖搖晃晃地扶著牆走到牆角的小冰箱前,打開看了看,習慣性地拿出一罐蔬菜罐頭和一大塊黑麵包——林頓阻止了她:“你還在發燒,中尉!”她遞給卡琳一大杯熱牛奶,“現在不適合吃那些東西!還有,回到床上去!”
卡琳覺得麵包和蔬菜罐頭更適合自己的口味,但她彆無選擇,隻能回到床上,在林頓的注視下小口小口地把牛奶喝了下去。之後她又躺了一會兒,覺得D-7特效劑的效果已經差不多完全過去,身體漸漸恢複了力氣。
林頓的房間裡已經安靜了下來,卡琳猜想中校小姐已經出門了。她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自在地活動了一會兒身體,然後直奔冰箱。
隻是,當她走進林頓的房間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中校小姐伏在桌上,已經睡著了,身邊放著一疊沒看完的公文,那雙卡琳看著不順眼的藍眼睛現在閉得緊緊的,再沒有那些讓人不快的高傲和自以為是,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紅發上跳躍。
卡琳默默地注視了林頓一會兒。卡琳以前也遇到過林頓這種類型的長官,雖然這種人在卡森軍團裡少得可憐。他們總是對部下照顧地無微不至,也管教地無微不至。隻是,他們總會在某些奇特的地方有著古怪的潔癖。通過那些前車之鑒,卡琳基本可以確定,如果通過了戰場的考驗,中校小姐和她的相處就會轉變成另外兩種常見的模式:要麼,學會和其他長官一樣,用各種手段和把柄讓卡琳為自己辦事;要麼,試圖用那雙端給自己牛奶的手,把自己送上軍事法庭。毫無疑問,卡琳漠然地想,後者的可能性比前者更大,如果中校小姐成長到足以識破自己那些把戲的話。
但是,她必須保護她——卡琳按捺住心底謀殺長官的衝動,轉身從冰箱裡拿出一大塊黑麵包,輕輕合上了冰箱門。重新從林頓身邊經過的時候,她想了想,把麵包叼在嘴裡,伸手從林頓的床上拿起一條毯子,輕輕地披在林頓身上。
這是為了還那杯牛奶的人情,她默默地對林頓說。這樣和同情關心什麼的劃清界限之後,卡琳返回自己的床上,心安理得地又繼續蒙頭大睡了。
而中校小姐醒來時,卻發自內心地羞愧起來:雖然安娜對發燒病人有著豐富細致的護理知識和餐飲花樣兒,可她唯一學會的隻有熱牛奶,而且,居然讓病人為自己蓋毯子!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中校小姐決定儘量對卡琳照顧得儘心一點,而卡琳也再沒了隨便下床自在活動的自由。
卡琳對此一直暗自腹誹,可等到第十五天晚上,她回到了久違的,可愛的酒館,才發現林頓這種做法給她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有心人從蛛絲馬跡裡猜出了卡琳的去向,而中校小姐自以為是的守口如瓶,正好給了他們做出某些特彆的猜測帶來了有力的證據:很多人都用一種極其曖昧的眼光看著走進來的卡琳,這樣的眼光卡琳也用過,用在那些大人物的情婦身上。
這樣的猜測並不是什麼壞事,她坦然地想,而且還有意誤導這些猜測——這做起來很簡單:隻要她垂下頭,輕聲承認:“這幾天我確實都在林頓中校那裡。”就足夠了。有無數三流小說家會自動為她添上各種各樣的精彩情節。
這樣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相鄰的幾個小鎮,連哈克曼警長也專程過來,向她表示了同情和慶祝:總有人仍然想把斯德爾的死和卡琳扯到一塊兒,讓哈克曼警長為難,現在,隻要一句“萊斯中尉是林頓中校的心腹”,就可以徹底解決問題了!在林頓家麵前,一個小小的毒品販子算得了什麼呢?
徹底安全了,卡琳不動聲色地想,把一個小信封遞給那個喜形於色地推辭的人:“讓你費心了,哈克曼,”她彬彬有禮地說,“我知道你並不需要這個,但是我們不能破壞規矩,是不是?”
哈克曼先生盛情難卻地收下了卡琳的信封。“那個,萊斯中尉,”他搔了搔頭發,感覺那些安慰的話有些難以啟齒,“這不是什麼壞事兒!反正她是你的長官,肯定能撈到更多的好處!真的!”
他用同情的眼光最後看了眼前清秀文雅的女軍官一眼,匆匆告辭了。
“精彩的表演!”哈德從角落裡穿過人群擠過來,在哈克曼的位置坐下,臉上還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他肯定把你和林頓中校想成了,想成了那種關係,這裡很多人都這麼想!”
卡琳聳了聳肩。“第一營可沒人這麼想,這些鄉巴佬就是沒見識。”
“也許吧,他們不知道你和林頓中校在軍務大樓裡是怎麼相處的,”哈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萊斯中尉的手段。”
“想說什麼,哈德?”卡琳笑了,那個微笑讓青年背後有些發涼。
“沒什麼,反正結局不錯。”他儘力展示自己的毫不在意,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洛克伍德已經回帝都了,他要我轉告你——‘如果卡琳•萊斯需要他幫忙,隻要打個招呼!’,新的軍需官是亨克,他托我向你問好。”
“沒有必要,”卡琳把信封朝哈德推了推,“告訴亨克,一切按規矩來就行了,哈德。”
“他沒膽量收回,卡琳。”
“那就給你好了,哈德。”
“我更沒那個膽量,”青年大笑起來,站起身,“我已經在為看錯人而後悔啦。說實話,如果你站在威斯特上校,不,就算是林頓中校的位置上,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投奔你的,小姐。”他低下頭,深深看了卡琳一眼,聲音低得像耳語,“你真的不想往上爬?不想去試試看?那麼利落的身手和布局——”
“你高估我了,哈德。”卡琳也站了起來,示意他和自己一樣朝門口看,“我們都一樣,隻是棋子——好久不見,特萊斯!”
“好久不見,卡琳!還有哈德!”特種團監察主任特萊斯少校正風塵仆仆地從門口朝他們擠過來,滿麵笑容,“我剛從軍車上下來,他媽的,正想好好喝一杯!”
哈德低聲感歎:“威斯特上校的身手果然名不虛傳。”
“是啊。”卡琳笑了笑。她從沒有奢望過自己的把戲可以瞞過艾絲特。是變成更有用的棋子?還是被送上軍事法庭?卡琳沒法判斷,但是,她暗自握緊了雙拳,無論是哪一項,她都隻會做一件事——徹底地,不打折扣不耍花樣地,執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