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從埃利安的額頭滾下,從眼角流過,她眨了眨眼,隨即又睜大了眼睛。她的腿腳因站立過久已經開始腫脹,但卻一動也不敢動。在她麵前,卡琳和頭狼對峙相視,仿佛已經化成了永恒的雕像。
即使是法師,第一次對魔狼進行精神控製也極度小心翼翼。他們會仔細地準備魔法陣、相關魔法試劑和監護者,以便一出問題就立刻切斷精神聯係,把精神力損傷降低到最低。但現在她和卡琳什麼都沒有——沒有魔法陣,沒有魔法試劑,也沒有監護者——埃利安自己對魔狼控製並無把握。
在寂靜的狼群背後,隱約地傳來一些激烈的人聲和狼嚎,埃利安推測那應該是1743小隊與魔狼激戰的聲音。或者我們的葬身之地就在這裡,和他們遙遙相隔,她想。
1743小隊此時已經接近山窮水儘。他們成功地乾掉了近30隻新種魔狼,但代價也極其慘重——40人中隻有17個人還活著,其中還能夠繼續戰鬥的隻剩下10個:原第一營的林頓,特萊斯,彬克,洛斯,和另外五個老兵,他們是前一天才被補充進1743小隊的,林頓甚至還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他媽的!”一個老兵——他的肩膀上光禿禿的,沒有肩章——晃了晃手裡的水壺,把最後幾滴水倒進嘴裡。一隻手遞給他一個水壺,他習慣性地接過來,搖了搖,一臉驚喜:“滿的!他媽的,你是怎麼——”他的聲音在看清對方的臉時戛然而止。
“我不能喝您的水,小姐。”他低聲說,目光在林頓乾乾的嘴唇上一掃而過,尷尬地把水壺遞了回去,“謝謝您,中校。但男人不能占女人的便宜。”
“你是我的部下,裡瑟。”
“這是我的榮幸,”老兵咧開嘴笑了,堅決地搖了搖手,“您是個好長官,我挺高興這時候能和您一起,而且您也幫了我,”他看了看林頓滿身的血跡和塵土,拍了拍身下被拖來做掩體的魔狼屍體,站了起來,“我剛剛差點被這個畜生壓住,幸好您捅它一刀——但您那時有些太過冒險了,下次可彆那麼做,還有,”走出幾步,他突然又停住了,轉過臉,“我叫柯瑟,裡瑟是躺在那邊的那個黑頭發的家夥,長官。”
林頓尷尬地看著柯瑟拋下笑聲走遠,她身後的裡瑟走過來,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彆在意那個沒禮貌的家夥,長官。我們隻是,隻是開個玩笑,玩笑!”他搔了搔頭發,絞儘腦汁地想著措辭,“他說得沒錯,我們願意和您一塊兒,真的——”
“看來我們的長官大受歡迎。”彬克一邊和特萊斯一起把幾隻魔狼屍體摞起,一邊低聲說,“我本來還擔心她沒法過來——”
“卡琳還沒消息?”
“沒有。”彬克朝那個黑漆漆的不祥洞穴看了看,“說真的,你真的相信卡琳會從這裡麵出來?就像奧丁的瓦爾基尼女神一樣登場?”
“就算不信,我們今天也得在這裡。”特萊斯看了他一眼,掩飾著心裡的不安,“而且卡琳向來不說大話。或者,你有什麼彆的方法?”
“我當然信她。但是那位小姐,”彬克朝著遠處的林頓點了點頭,“你不覺得她似乎沒打算信她嗎,特萊斯?”
特萊斯讚同地點點頭。每次戰鬥時林頓都堅持站在最前麵,那種不要命的攻擊方式雖然鼓舞士氣,也成功地化解了幾次危機,但也讓她本人付出了很大代價,特萊斯不確定下一次自己的長官還能不能這樣傷痕累累地和自己站在一起。
她簡直像是一心體麵地戰死似的——特萊斯從彬克的臉上讀出了和自己一樣的想法,他看著林頓,堅決地點了點頭。“奧丁會保佑她,我們也會保護她。”
“如果讓女人死了,男人活著回去,那我們也沒臉見人了。”彬克擦了擦沾滿狼血的手,“放心。”
卡琳動了動。埃利安眨了眨眼睛,幾乎以為那是幻覺。但這個念頭立刻就被事實打破:頭狼張開大嘴,長嘶一聲,接著其他的狼也跟著嘶吼起來。狂喜湧上心頭,埃利安情不自禁地朝卡琳走去:“成功了,卡琳,我們——”
回答她的,是一陣不祥的古怪咕嚕聲音。卡琳轉過臉,那神情讓埃利安感到極度陌生,她仿佛在迷惑,又仿佛在探究一樣盯著她的眼睛,喉嚨深處發出長長的模仿野獸嘶叫一樣的聲音。
埃利安毛骨悚然。她全身僵硬地站在距離卡琳隻有兩步遠的地方,腦袋裡一片空白。天啊,她還是沒能成功,她恍恍惚惚地想,記憶中精神控製失敗中確實有這樣的案例:一個學徒由於精神控製方法不當和堅持時間過久,把自己也催眠成了一隻魔狼,他整整嚎叫了一個星期,才被導師從催眠中喚醒,但卻留下了終生的後遺症:之後他對生肉異常感興趣。
她現在很可能對我感興趣了,埃利安想,她求饒似地開口:“卡琳——”
卡琳猶豫似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頭狼,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咕嚕。頭狼竄向埃利安低下頭張開大嘴——後者渾身顫抖地閉上了眼睛,但魔狼卻一口咬住了她背上的袍子,猛地一甩頭,將她甩在一隻魔狼背上。埃利安疑惑地抱緊魔狼脖子,那力道讓魔狼很不舒服,但卻沒有反抗。
卡琳已經騎在了頭狼背上,仿佛交流似地,低聲和它相互咕嚕不斷。頭狼低低地咕嚕一聲,示意手下和自己一起掉轉頭,向洞穴深處跑去。埃利安睜大了眼睛,她拿不準卡琳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卡琳?”她試探著呼喚。
但後者隻是伏在頭狼背上,自顧自地嘟嘟囔囔:“咕嚕,咕嚕,林頓,咕,特萊斯,咕嚕,咕嚕,卡爾,咕嚕,安迪,咕嚕,洛斯,房租,咕嚕,艾絲特姐姐,咕嚕——”
1743小隊此刻已麵臨絕境。二十幾隻魔狼將剩下的人團團圍住,隔著魔狼屍體壘成的掩體,彼此對峙。特萊斯摸了摸腰裡的能源彈匣,又翻了翻口袋,翻出四五隻半截的香煙,這是他最後的存貨了。
“分掉吧,”他眼睛毫不放鬆地盯著魔狼,手卻點起一截香煙,又將剩下的煙遞給身邊的老兵,“反正奧丁那裡什麼都有。”
洛斯靠在特萊斯右邊的魔狼屍體上,低下頭喃喃祈禱了幾句,他身邊的林頓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麵前的魔狼,仿佛在評估著如何應戰,或者,如何體麵地同歸於儘。
頭狼伏下身體,朝他們凶惡地長長嚎叫,其他魔狼一起向實驗場裡這個小小孤島湧來,特萊斯扣動扳機,把子彈傾瀉一空,用槍杆擋開一隻魔狼的突襲,回手用刺刀劃開它的肚皮。
也許,還能再堅守一下,特萊斯想,但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就讓他渾身冰冷:洞穴裡又竄出三十幾隻同種魔狼,氣勢洶洶地朝他們撲來!
“奧丁在上!”洛斯絕望地大叫,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魔狼離人們越來越近,然後,不約而同毫無猶豫地咬向他的敵人的脊背和咽喉?
“他媽的!”彬克目瞪口呆地看著咬成一團混戰的魔狼,“他們分贓不均,打起來了?”
“快跑!”一個年輕的法師學徒從一條魔狼身上跳下來,示意他們和她一起繞過魔狼進入狼穴,“她堅持不了多久的!”
“埃利安,卡琳在哪兒?”特萊斯朝她跑去,極力大吼。學徒指了指他的身後,特萊斯轉過頭,一隻巨大的魔狼映入眼簾,仿佛在挑揀對手似地,它並沒有加入混戰,而是站在一邊,喉嚨裡不時發出一陣陣煩躁的咕嚕聲。在她背上伏著一個穿著破爛白色長袍的身影,雜亂的黑發蓋住了臉,她緊緊貼在魔狼脖頸上,仿佛在與魔狼親密交流。
“她在,她在乾什麼?”趕到他們身邊的彬克一臉愕然地問。
“情況很不好,”埃利安快速地說,催促他們快步遠離,“現在她和頭狼應該是在彼此控製!這裡的魔狼太多了,要強行控製頭狼太困難,而且她的魔力波動也很奇怪,一點兒都不穩定,我根本沒法感應,而且,這麼大的騷動,等一會兒斯德爾老師一定會察覺的——”
特萊斯打斷了她的話。“我隻要知道她怎麼樣了!”
“她會變成魔狼,精神上!這還是最好的情況!”學徒大喊,“如果我們不快點兒走,等一會兒還是會被撕開喉嚨!它們,和她!或者死在法師的飛彈下!”
彬克轉過臉,朝頭狼行了個軍禮,回身攙起一個輕傷的老兵:“快走。”
洛斯眼淚汪汪地站在原地不動:“我們不能把她拋下,少校!”
特萊斯毫不猶疑地給了他一拳,朝其他還沒做出決定或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大吼:“他媽的,快跑!”他一把提起洛斯的衣領,又搡了他一下,“活著回來才能替她報仇,混蛋!”
幾隻漏網的魔狼繞開發瘋的同伴朝他們撲來,特萊斯掏出兩個僅剩的彈匣,卻被一隻手搶了過去。“我發過誓,少校,”林頓給自己的能源步槍填彈,示意特萊斯離開,“我會最後一個一個離開!”或者最後一個留下,她默默地對自己說,舉起了步槍,一槍擊中一隻魔狼的右眼,它哀嚎一聲,倒在地上。
“中校!”特萊斯卻不肯退後,“你得——”
頭狼在此刻做出了決定。它轉過巨大的身體,撲過來咬斷了一隻魔狼的喉管,和這幾隻魔狼混戰在一起。卡琳貼在魔狼背上,搖搖欲墜,十分驚險。
“走吧,中校,卡琳她已經——”
林頓固執地一動不動。“我再等一會兒,少校,你先離開!”
“我不能把指揮官一個人丟在這裡!”
“你才是我們真正的指揮官!”
“你不該死在這兒,中校!”
“我並不是——”
他們短促激烈的爭執戛然而止。頭狼巨大的陰影覆上他們頭頂,毫不猶豫地朝他們襲來。
“卡琳!”兩個人閃過攻擊,不約而同地叫出聲。
頭狼看上去很狼狽,由於和卡琳爭鬥著精神控製權,它的動作比平時遲鈍了很多,混戰中傷情慘重:它的皮毛沾滿鮮血,肋下和腹部都翻卷著幾道長而深的傷口,最嚴重的是它喉管附近被劃開了長長的口子,鮮血像小瀑布一樣不斷湧出。卡琳站在它身旁,同樣滿身鮮血,望著他們的神情陌生而冷酷,喉嚨裡發出和頭狼一樣的咕嚕聲。撇去外形不言,就眼神和表情而論,她此刻確實更像是魔狼的同伴,而不是人類。
特萊斯覺得一陣寒意從頭到腳。“他媽的奧丁!”他罵了一聲,握緊了手裡的匕首。頭狼望著他大叫一聲,猛地撲了過來。
特萊斯利落地閃過頭狼的攻擊,匕首深深插入它的喉管,但當那龐大的身體向他倒來時,他發現那個瘦削的白色身影茫然無措地站在陰影下,黑眼睛裡空空蕩蕩,仿佛一具抽離思想的木偶。
特萊斯不假思索地一把推開了她,巨大的陰影遮蔽了他眼前的陽光,有那麼一會兒,仿佛很長又很短,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意識,但下一刻,就被劇痛激得清醒過來。
卡琳蹲在他身邊,饒有興趣似地盯著他被魔狼屍體壓住的身體,黑眼睛裡除了好奇沒有一絲感情,她甚至舔了舔嘴唇,仿佛正在思考如何撕開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