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特萊斯咳嗽著吐出嘴裡的血沫,轉向幾步外的林頓,費力地舉起手臂,“其他人交給你了!這家夥,這家夥——”
他的目光定在卡琳身上,那張蒼白的臉掩在雜亂的黑發裡,一道道崩裂似地傷口還沒愈合,像漁網一樣覆蓋全身,在寬大的白袍裡若隱若現,整個人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走。
“這家夥——”血沫又一次湧了上來,他咳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嘿!快點!”幾個不遠處的老兵跑過來,想要幫助林頓搬開魔狼,但卡琳卻凶狠地朝他們叫了起來,仿佛維護母狼的幼仔。
“他,他媽的!”一個老兵舉起了步槍,卡琳警惕地盯著他,叫得更加大聲。
“彆他媽的費事兒了!”特萊斯壓住咳嗽,朝他們喊。他不知道自己斷了幾根骨頭,但他能感覺到死神逼近的鐮刀。 “中校,這家夥——”
“彆死!”林頓的聲音仿佛比他更痛楚,“少校,帶他們回瑟拉斐的該是你!還有卡琳!”
“嘿,”特萊斯看了看那幾個一臉戒備的老兵和林頓,又轉向卡琳,安心地笑了笑,“看來她會帶你回瑟拉斐的,卡琳。”
她會去做,因為從認識的那一天起,特萊斯就發現林頓對責任有著異常的執著,在這一點上她從來沒讓其他人失望過。這一次肯定也一樣,特萊斯想,雖然他從中校小姐眼睛裡看到了解脫的渴望,但一旦責任來臨,她仍然會把那些東西背上肩頭。
“回去,”他看了看林頓那張交織著矛盾的臉,又轉向卡琳,“卡琳,和她一起,回瑟拉斐!”和那個無法丟下自己部下不管的心軟的長官一起!
“瑟,可,特——”頭狼死亡後精神重創造成的意識空白漸漸消失,某些東西又慢慢回到了卡琳身上。她盯著特萊斯看了一會兒,迷惑起來——那是她重新表現出人類一麵的開始。
“堅持住!我會,我會,”一個聲音傳進她的耳膜,那個不遠處的年輕女人朝他們喊著,謹慎而堅決地朝他們走來,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連聲音都帶著異樣的痛楚,“我會帶著你們一起回瑟拉斐,我發誓!”
“瑟,可,特——”
卡琳並不明白林頓的話,但潛意識裡卻覺得有幾個音節很熟悉,似乎帶著某種特彆的氣息,就像女人那雙藍眼睛一樣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安心,仿佛包含了一切她想要得到的、想要依靠的東西。她低下頭,猶豫地看了看身下那個垂死的男人,他朝她微笑著,眼睛望著天空,音節一個個從喉嚨裡蹦出來:“瑟拉斐。”
那音調異常溫和柔軟,還帶著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引導意味,一個模糊卻熟悉的記憶浮上腦海,卡琳不由自主地跟著低聲重複起來,但舌頭卻僵硬地不聽使喚:“瑟,咕,可,特——”
“瑟-拉-斐——”身體已經喪失了感覺,輕飄飄地仿佛不再存在,黑暗一陣陣襲來,特萊斯拚命地睜大了眼睛,下一刻他看見了裡爾——不是那個剛剛考入神學院,披著白色見習生長袍的少年,而是很久以前的,那個在瑟爾樹下蹣跚學步咿呀習語的幼兒,那是他們父子的第一次會麵。那時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抱著他,對他說了什麼?特萊斯努力回想著,拚命抬起右手,指向自己被血液浸濕的胸口——一記憶中那裡應該有一枚嶄新閃亮的、和瑟爾樹葉子一樣顏色一樣形狀的三級英勇勳章。記憶中那稚嫩柔弱的手指攀上了他粗糙的指頭,幼兒的聲音在耳邊咿咿呀呀:“瑟,可,特——”
特萊斯微笑著,努力用僵硬的舌頭一遍一遍放緩聲音,耐心地重複:“瑟-拉-斐——”
那是裡爾對他發出的第一個單詞兒。
男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歸於沉默,女人的聲音卻在卡琳耳邊一遍遍鍥而不舍:“卡琳,我們一起回瑟拉斐!”
卡琳看了看身下漸漸冰冷的身體,又看了看那雙藍眼睛。“可,特,瑟拉,瑟莎,瑟拉斐——”
“我們一起回去,”女人左手覆上男人的睜大的眼睛,右手筆直地伸向她,“我們一起回瑟拉斐,卡琳。”
那聲調異常柔軟,也異常肯定,卡琳猶豫地看著她,眼睛望著女人的眼睛,那裡麵沒有一丁點兒惡意和懷疑,也沒有恐懼和憤怒,這感覺和某個熟悉的記憶重合起來,卡琳的戒心一點點退去,她抬起頭,用臉頰蹭了蹭女人的手:“瑟,可,可拉斐。”
女人俯身背起她,快步朝黑洞洞的洞穴深處跑去。那身體的觸感和氣息異常熟悉,牙齒咬破血管的記憶再次衝入腦海,卡琳望著女人毫無防範的脖頸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嘟噥著閉上了眼睛。
身後魔狼們的嘶叫漸漸遠去,隻有女人帶著喘息的聲音總會不時響起:“我們一起回家,我們一起活著回瑟拉斐,卡琳!”
卡琳安靜地聽著,最終在這聲音中,睡著了。
卡琳不太記得之後發生的事情了,她覺得體內仿佛有一個黑暗的漩渦,把她的意識死死纏住,讓她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沒有印象,即使偶爾清醒,也是破碎支離的片段。但這清醒的時間卻漸漸拉長,那些血腥的衝動和記憶也漸漸離她遠去,某個晚上,她從白天長長的睡眠中醒來,終於真正地想起了關於卡琳•萊斯的一切。
“中校,”她輕輕推了推她身邊打盹的林頓,“現在是什麼時候?”
林頓睜開眼睛,那雙藍眼睛與記憶中的一般無二,帶著友好的驚喜:“你醒了?”她的手搭上卡琳的額頭,“謝天謝地,總算不再發燒了。要不要吃點什麼?還是喝點水?”
“還不用。”卡琳望了望四周,黑暗中隻能隱約看到樹下和灌木從裡隆起的人體,“埃利安,我是說,那個學徒呢?”
“放心吧,她很好。”
“彆讓她跑了,也彆讓她死掉,中校——她很有用。”
林頓點了點頭,卡琳突然覺得那神色似乎和特萊斯一樣老練堅定,讓人安心:“放心。”
“逃出來幾個?”
“算上你和學徒,一共9個人。彬克和洛斯都沒事,但特萊斯少校——”林頓神色黯然地朝他們身邊不遠處指了指,“我把他的肩章埋在了那裡。”
那是一棵半死的瑟爾樹,葉子已經被浸滿瘴氣的土地和空氣折磨地稀疏發黃,但泛著銀白色的樹乾依舊挺直,樹下有一個小小的新的土堆,上麵插著一支細小的瑟爾樹枝。卡琳朝它讚同地點了點頭:“瑟爾樹會帶他回家。”
林頓轉過臉:“我本來以為,他會帶著你們回家的。”
“我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他死前的臉,他衝著我微笑,”卡琳低聲問,“是我殺了他嗎,中校?我那時候——”
林頓望著她,那雙藍眼睛裡沒有一絲懼怕厭惡。“你那時救了我們所有人,中尉。”她斬釘截鐵地說,“你什麼也沒做錯。”
她真的變了,有些地方,卡琳想,但不知為什麼,卡琳覺得這種轉變讓自己更加安心,仿佛林頓身上多了些說不出來的、讓她可以依靠的東西。這真奇怪,但不太壞,她想。
“謝謝你,中校。”她低聲向林頓道謝,“還有,謝謝你那一天早上唱的歌,我聽到了,和埃利安一起,謝謝你,安博。”
林頓咬了咬嘴唇。卡琳仔細審視著那張臉,她讀到了欣慰、驕傲、痛楚、憤怒、屈辱,還有一些無法確切形容的東西,但沒有遷怒和抱怨。
“我很高興你喜歡,卡琳。”林頓沒有正視她的眼睛,聲音卻依舊堅定溫和,“這是我該做的。”
卡琳鬆了口氣,放下最後一點兒擔心。她就是這樣不會報複也不會遷怒的人,卡琳想,但看著那張隱忍痛楚的臉,胸口卻突然湧上了一股彆樣的煩躁和惱火。
卡琳伸出手,握住了林頓的手,後者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卡琳?”
“你能再唱一遍嗎,安博,現在?”這話真蠢,話出口的瞬間,卡琳想,但她的聲音卻滑向更加愚蠢的方向,“為特萊斯,還有那些沒能出來的人,他們會高興的,長官。我現在還對魔狼有那麼一點兒,一點兒感覺,這裡很安全。”
林頓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吧。”她深深吸了口氣,單膝跪在地上,低聲祈禱了幾句。
歌聲在卡琳身邊響起,卡琳再次閉上了眼睛,她覺得有些東西重新回到了自己體內。
身邊的一切都甜美得仿佛沒沾染過一絲血腥,星光,風,草木的芳香,人的聲音,一切都是。瑟爾樹的葉子在他們頭上沙沙作響,仿佛亡者的和聲——
“這一段路程無比漫長
我已分不出森林草原和道路辨不出太陽升起的光芒
我的血液歸於塵土
蛆蟲啃去我的骨肉禿鷹奪去我的雙眼和肚腸
但是不必為我擔心啊
瑟拉斐!
瑟爾木會指引我們回家的方向!”
他們在沼澤裡繼續跋涉了13天,第14天傍晚,在離舊國界近70公裡遠的地方,遇到了卡森軍團第一軍直屬第三特種團第二營的特彆巡邏小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