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被噩夢驚醒而是自然醒來的感覺真好,林頓睜開眼睛的第一瞬間如是想。她看了一眼手表——10:17。卡琳早已離開,隻有幾個空啤酒罐還放在桌上,林頓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個久違的美夢,但卻想不起具體內容。她將身上的兩條毛毯整齊地疊好,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禮服,信心十足地拉開了門。
“ 早安,安博。”
林頓的笑臉僵了一下:“艾絲特姐姐,早安。”她心虛地回答。
艾絲特笑了起來:“不必擔心,安博。你昨天那個小小的把戲我已經替你在安娜麵前解釋清楚了:我請你為我做了些關於特彆醫院的小小的調查,昨天那封信就是調查的結果。”她滿意地看著林頓臉上恢複了光彩,才把剩下的話說了下去,“所以,作為報答,你是不是該和我一起散散步,吃個早餐,安博?要知道,為了防止你我說法不一,我已經在這裡等你起床等了一個鐘頭了。”
林頓的臉紅了起來:“我馬上就好。”她按鈴叫來了女仆,轉身進了休息室的小洗浴間,等艾絲特慢慢喝完一杯熱咖啡,林頓已經軍服筆挺地站在了她麵前,精神百倍地朝她行軍禮了。
兩個人在林蔭道深處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艾絲特從侍者推來的餐車上若有所思地拿起一個三明治:“我記得萊斯少校也喜歡這種三明治,是不是?”
林頓的心緊了一下。她知道真正的談話要開始了。“我記得她也總是點這種三明治。”
“安琪莉卡也一樣。”艾絲特笑了笑,“我看到這個就會想起她。告訴我,安博,你對萊斯少校的表現怎麼看?”
“我覺得她很稱職。”林頓的神色嚴肅起來,簡單明了地將卡琳的功績描述了一遍,“我認為她是個很優秀的部下,閣下,雖然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我覺得您不能僅因為瀆神者的身份,就把這樣的人才白白空置,她有資格成為特彆旅的一員!”
“我想,”艾絲特漫不經心似的端起自己的咖啡,“你指的這樣那樣的毛病,應該是不包括在格爾鎮謀殺帝國公民斯德爾子爵這一項吧?或者,你覺得那是她的功績,安博?”
林頓手裡的咖啡杯落在了地上。艾絲特轉過臉,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林頓蒼白的臉色,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將手裡的餐巾遞給了林頓。“你很相信她,對不對,安博?”
林頓茫然地看著她:“她親口向我保證過不是她乾的,就在幾天前,艾絲特姐姐,她——”
“她也同樣親口向我招供是她乾的,也在幾天前。”艾絲特俯身替林頓擦去軍服上濺上的汙漬,遞給她另一杯咖啡,“很難接受,是不是?”
“她——”
“放心,除了殺了那個毒品販子,她沒做彆的出格的事。如果她膽敢倒賣毒品的話,在格爾鎮的時候,我就會把她正法了。”
“你一開始就知道嗎,艾絲特姐姐?”
艾絲特看著臉色蒼白的林頓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後者瑟縮了一下。“我一開始就知道。不過,安博,我說這個不是要責怪你。你對萊斯少校的判斷大方向和我一樣,她不該被浪費閒置,隻是稍有偏差。我很高興你能透過她那麼多缺點看出她的優點和她應在的位置,而不是像軍事法庭裡那些刻板的老學究一樣抱著軍法典不放。”
“可是——”
“鋒利的刀總會傷人,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卡琳•萊斯是柄快刀,一不小心就會割破手指,隻是我們不能讓她刺進自己的心臟。我記得,我對你說過,不要太信任她,對吧,安博?”
“但是,艾絲特姐姐,”林頓依舊有些茫然,“她,她為了救我們做了很多事,她為了救我,甚至犧牲了她自己,她怎麼會——”
“隻有一個原因,”艾絲特說,目光仿佛穿透晨霧,在看著遙遠的什麼東西,“因為我們都是人類。人類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安博,你聽過關於威斯特的那些謠言吧?那些事,是真的。”
林頓震驚地看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艾絲特看著她歎了口氣:“很難想象,對不對?那時爸爸向我承認時我的表情和你一摸一樣。我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冷酷地對待露西阿姨和安琪莉卡,他回答說,因為他還有我,因為威斯特家還有繼承人。”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你能明白嗎,安博?不是因為彆的,隻是因為我的存在,因為我的資質比安琪莉卡更好,因為我需要一個更光輝的前途,因為他覺得威斯特家日後更需要我,而不是安琪莉卡,就把自己的妻子和我的妹妹一並舍棄得乾乾淨淨——他把那兩人的東西全部毀掉了,所有的照片,記錄,到現在,我連安琪莉卡的模樣都記不起來了。”艾絲特露出一個哀傷的微笑,“我想,如果我做出危害威斯特家的事,他或者也會一樣毀掉我,就像毀掉安琪莉卡一樣!”
“艾絲特姐姐!”林頓將那杯冰涼的咖啡放回餐車,握住了艾絲特的手,“威斯特伯父不會那麼做的!我向你保證!我也,我也絕對不會讓他那麼做!”
“我也不會。”艾絲特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林頓平複一下自己的情緒,“你和安琪莉卡一樣衝動,安博,也一樣讓人高興。如果可以,我寧願你永遠這樣,但是,我沒法永遠把你放在我的保護下,我會有疏漏,而且更重要的,我覺得你不會願意我這樣安排,對不對?”
“我更想對你有所幫助,艾絲特姐姐。”
“這是以後我們要做的事。”艾絲特從餐車下的空檔裡拿起一個密封的信封,“看看這個。”
林頓將那份計劃書快速閱讀了一遍,同時頭腦高速運轉著,不放過一個細節,她的神色從驚訝,茫然漸漸轉為嚴肅,最後讀完時,她小心地將文件放回了信封,憂心忡忡地看向艾絲特:“這件事,我想你還沒著手開始實施吧,艾絲特姐姐?”
“沒有,我還在等待弗萊特的消息,他去特彆醫院做調查了。”
“神學院不會通過,最多隻能有部分讓步。”
“規模隻能控製在一個營以內,而且必須由隨軍牧師全程監視,這個位子我打算讓瑟爾來做。”
林頓咬住了唇:“你覺得我不會稱職,對嗎,艾絲特姐姐?”
“不。”艾絲特看著她,“我覺得你有更重要的事。把最後一頁再讀一遍,那一頁我可沒給瑟爾看——我想給你的位置,是軍法官。”
林頓睜大了眼睛,她抽出文件,將最後一頁又看了一遍:“軍法官?我以為那會是由您自己兼任——”
“你把我想得太厲害了,安博。軍部、議會和神學院裡的那些老家夥就夠我應付了。”艾絲特淡淡地笑了笑,“神學院的老家夥們隻記得隨軍牧師這個老掉牙的職位,可他們卻忘了神典上的律條還是幾百年的老一套,根本沒法用在現在的軍營裡。在他們發現之前,我們就需要一部新的《特彆部隊守則》,隻要符合《瑟拉斐軍法典》就好。這個我已經讓雷爾帶著人去修訂了,怎麼不動聲色地在文件上打擦邊球,他是專家。但我也同樣需要一個能夠不偏不倚執行它的人,那個人選就是你,安博。”
“可是,可是——”
“可是你現在還不稱職。”艾絲特的微笑收斂了起來,“我很高興你能看到那些士兵的優點,把他們當成自己的部下和朋友,而不是把他們踩在腳底下。這是我選擇你的理由,也同樣是你不稱職的理由:不要以為從底下爬上來的人都是勤懇正直的帝國公民,他們也同樣可能是惡棍流氓和騙子。環境越艱難,他們的才乾可能會越突出,但也可能同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這就是為什麼帝國寧肯從軍校裡提拔那些一無所知的年輕人,也不會輕易提拔那些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的原因。他們比我們更多地看到了帝國的不公和黑暗,如果沒能被這些壓垮,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突破了這些,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和那些不公和黑暗融為一體。”艾絲特神色肅然地看著她,“這就是我告誡你不要太信任卡琳•萊斯的原因。她會不計代價地救你的命,但也可能會為了某些利益捅你一刀,就像謀殺斯德爾子爵一樣!”
“我不是要你對她敬而遠之視而不見,”艾絲特笑了笑,提起咖啡壺為自己和林頓倒了兩杯咖啡,“平衡,要保持平衡。要讓他們同時心存感恩和畏懼,如果做不到,那麼首先選擇畏懼。他們忍受了帝國無數不公,如果現在我們放鬆枷鎖,給他們武器,你覺得他們會做什麼?是感恩還是報複?以後特彆行動營就是這樣的利刃,我們要讓他指向敵人,而不是瑟拉斐。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我並不指望你現在就能做到,所以第一任軍法官由我兼任,但我希望第二任會是你。”
“我會為此努力的,”林頓咬緊了嘴唇,“我一定會做到!”
“我們還有時間,一個營的事情我還做得來。”艾絲特把咖啡一飲而儘,舉起杯子和林頓的碰了碰,“所有日後在特彆行動營任職的高級軍官都必須經過帝都神學院的培訓,我給你申請了一年的特彆培訓,一年後,你就是特彆行動部隊的軍法官——除了我以外唯一有權限將部隊全部送回特彆醫院管製的軍官,你願意接受這個挑戰嗎,準將閣下?”
林頓站了起來,藍眼睛裡一派肅然和堅定:“我接受,長官!”
“那麼,”艾絲特站了起來,“就讓我們努力把帝國的不公正稍微糾正一點吧,安博,不論是為了彆人,還是自己。這總是一樁該乾的好事,不是嗎?”
林頓肅然向她行禮。這一刻,她心裡再沒有那些夜裡過往的陰影,因為覺得自己仿佛透過夜色看到了朝陽。
卡琳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在卡森大街上閒逛了半天,最後決定去第三軍醫院拜訪瑪姬。後者照例呆在那間陰森森的地下室裡,在一具又一具屍體上忙忙碌碌。
“真是個帥小夥兒,是不是?”她把停屍床上那個完好無缺的腦袋指給卡琳看,“可惜少了兩條腿。”
“不錯。”卡琳自亡者照片前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隨即吐了出來,“真難吃!他們的長官肯定很吝嗇。”
“聽說是2112團的,他們的長官就是坑了你們一把的那個奧列格,他在軍事法庭上什麼都沒說,最後自殺了。那些剩下的家夥被分到了其他部隊,沒有獎章,沒有升級,戰死的人就更沒人管,統統爛在爛泥裡,最近才開始清理。這小夥子運氣很好,他中的是冰凍魔法,雖然被魔狼啃了一半,但肩章身份牌都還在,可以單獨得個骨灰盒,獨自進焚屍爐,而不是和那些無名無姓的家夥混在一塊兒。”
“奧列格那個家夥也挺倒黴的,”卡琳挑了一個看上去還湊合的蘋果咬著,含含糊糊地說,“他該把他的長官一起拉下水的,博爾特可不會對他心慈手軟。”
“聽說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失蹤了,辦公室也起了一場火災,那些證據都被燒光了,”瑪姬聳了聳肩,“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談這個,卡琳?還是為了給我看看你那個閃閃發亮的肩章,少校閣下?”
卡琳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用裹屍布擦了擦手。“我就是當上軍團長也會來你這裡吃蘋果,瑪姬。”
“口氣很大啊,小家夥。”瑪姬扯下橡膠手套,“說吧,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兩件事。第一件事,我見到溫莎的妹妹了。”
“在哪裡?”
“你聽過我的那些故事了吧?雖然大部分是胡說,但我確實進了法師塔。她是那個法師的學徒。雖然我弄丟了照片,但名字,年紀,綠眼睛,五官輪廓還有印象,就是她。我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去的,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不過她對‘溫莎’‘布徹斯特’這樣的字眼很敏感,自從我假裝昏迷時說了幾句胡話之後,她對我喂水喂食時特彆小心。”
“我會告訴溫莎,現在她不太方便見你。”瑪姬自懷裡掏出一盒煙,點著一根深深吸了一口,“聽說索德爾人打算和你們軍團的什麼大人物合作,最近一個個都鬼鬼祟祟地要命,就像地鼠一樣。他媽的!你們這些人腦袋裡到底發了什麼瘋,一個兩個都往法師塔裡鑽?那些法師娘們兒那麼迷人?”
“其實法師塔裡還挺好活命的,和軍團裡差不多。”卡琳朝她笑了笑,“這件事隻能告訴溫莎一個人,而且最好彆讓人知道是我說的。如果她想知道更多,讓她自己去想辦法聯係我們帶出來的那個家夥。”
“我明白。”瑪姬漫不經心地吐了個煙圈,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卡琳。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她不耐煩地自嘴角扯下了煙頭,“你打算帶著便秘一樣的臉在我這裡呆多久?”
“我想知道一件事。”卡琳看著她,“你到底為什麼想要上我,瑪姬?”
瑪姬手裡的煙頭掉在了停屍床上,把裹屍布燒出一個小小的洞。她心慌意亂地撿起來,手指卻被燙了一下。“媽的,”她把那個煙頭黏滅,一邊在屍池前衝著清水一邊惡狠狠地詛咒卡琳,“你他媽的就是為了問這個見鬼的蠢問題來這裡的?你以為我是什麼,青春期問題的心理輔導老師?”
“我也問過彬克,他對那些女人都是怎麼想的,”卡琳並不理會她的抱怨,“他說他隻是想上,或者缺錢缺酒什麼的。可是我現在不缺錢,除了她以外也不想上彆人啊。”
“她?”瑪姬敏銳地回過頭,“她是誰?”她不懷好意地走到卡琳麵前,用濕淋淋的手指輕佻地挑起卡琳的下巴,“該不會就是那個據說和你很親密的大小姐?我可還記得她趾高氣揚把你打趴在地上時的樣子呢!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小家夥?她很有錢,是不是?”
“我沒打算要她的錢,”卡琳搖頭,“就是想上她。告訴我,瑪姬,你那時候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喜歡女人。”瑪姬轉過臉,“碰上合口味的想要試一試不是很正常嗎?你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卡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