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在軍官招待所裡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直到6時整才踏出房門。她到達俱樂部的時間是6:43,那時大廳內早已人頭攢動笑語喧嘩。
卡琳隨著侍者目不斜視地進入了空無一人的5號包廂,後者剛出門,她就著手將包廂內徹底檢查了一遍——沒有竊聽器,沒有攝像頭,沒有任何特彆的結界。看來那個傻瓜還沒想到這一點,卡琳聳了聳肩,按鈴為自己要來了一打啤酒。
侍者送來啤酒的時候已經是6:57分,而對麵的3號包廂依舊按照卡琳事先的囑托門窗大開,空蕩蕩地任人參觀。卡琳垂下眼睛,注視了一會兒擺滿茶幾的大杯冰啤酒,隨便拿起一杯來一飲而儘。啤酒的味道在口裡蔓延開來,或者今天或者明天,她,或者那個混蛋,就有一個永遠也嘗不到這個味道了,也可能是兩個,卡琳想,她的酒杯還來不及放下,有人已經很有禮貌地敲響了5號包廂的門,開門的同時,幾支能源槍同時對準了她:“卡琳•萊斯少校,我是帝國軍團直屬憲兵隊的威克斯少校,現在,我正式以謀殺維斯•馮•路德中將的罪名,逮捕你。”
卡琳放下啤酒,規規矩矩地舉起了手。她身上沒有任何武器,連自己的配槍,和其他一樣可能被誤認為凶器的東西都沒帶,也很爽快地說出了自己的住處,但對自己這幾日的行蹤卻守口如瓶隻字不提。
“所有人都告訴我你有足夠的動機,但我覺得你不像個殺人犯,小姐。”威克斯審問了她兩天,最後無奈地對她投了降,“我不想對你使用那些手段。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那麼做,很多人會高興,但我認為任何人都有權獲得她能獲得的最大公正,我希望能儘量幫助你,你是否願意與我合作?”
卡琳覺得這個論調有點耳熟。“少校,”她仔細打量了威克斯一會兒,突然微笑起來,“安博•馮•林頓準將和你是什麼關係?”
後者為之愕然:“這一點和這個案子有什麼關係?”
令人懷念的直線條的思考方式。卡琳幾乎笑出了聲:“神學院出來的人的思考方式都是這麼,這麼如出一轍嗎?”
“現在不是談論這種問題的時候。”威克斯漲紅了臉,咳嗽了一聲,“林頓閣下確實找了我,並且提供了一部分線索。她告訴我她認為你並不是犯人,這一點我也讚同。所以,你應該給我更多相關的線索以便脫身——”
“然後,把你也卷進去?”
威克斯再次愕然。卡琳這兩天的表現很好,溫順,和善,彬彬有禮,他第一次聽到對方這樣冰冷直接毫不客氣的語氣。
卡琳垂下眼睛,目光冷淡如深潭:“外麵有人想要我的命,對吧,少校?”
“但、在這裡——”
“如果這裡有用處的話,路德那個混蛋早就死無全屍了。”卡琳冷冷地說,幾乎抑製不住自己胸口湧動的怒火,“我想,你的同僚也應該勸告過你了吧,少校?這攤渾水不適合你,也不適合那位好心的閣下,收起好心,乖乖換人吧,威克斯先生,彆管和你無關的閒事。”
威克斯第一次從對方身上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幾乎壓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但是,但是——”
“我不是好人,少校。”卡琳站了起來,筆直地看著他,仿佛直接看進了他心裡,“就這麼告訴那位好心的閣下吧,讓她少管這些無聊的閒事!”
她踢開椅子,頭也不回地隨監守離開了,留下啞口無言的審判官。卡琳知道自己應該不會再看到他了,但心底的惱怒和挫敗感卻有增無減。她知道自己不該感情用事,她也下定決心要反擊,可在覺察出林頓對自己的那麼一絲幫助的時候,腦袋裡卻徹底地亂了套。
“我或者是瘋了。”回到那間狹小的單人牢房裡,卡琳躺在那張又硬又冷的單人板床上想,“但是,但是——”
但這個世界上,總有讓你覺得,如果從對方那裡收獲憐憫自己就會生不如死的人存在。這是卡琳曾經的一位上司的遺言。他是個不算太壞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貴族出身的軍校生,在某次戰鬥中不走運地被飛彈炸斷了雙腿,他在肮臟寒冷的戰場上堅持了三天三夜,在卡森第三軍醫院住了半年,熬過了最痛苦的治療,但在康複的那一天,他的哥哥找到了自己找尋很久的兄弟,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很快出院,退役,和自己的家人回家,但他卻在當天晚上自殺了。
卡琳一直不理解這個古怪懦弱的傻瓜,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和那家夥一樣古怪懦弱。隻要一想到林頓或者會知道她的那些事情,而且就因為那些對自己帶著那股愚蠢的同情伸出援手——
卡琳抬起一隻手,掩住了眼睛,第一次感謝起艾絲特放進信封的那張白紙。我寧願她永遠以為我是個無惡不作的騙子和殺人犯,她帶著一絲痛楚茫然地想,這可真蠢,可是,可是——
可是總好過她知道那一切。
從第二天起,威克斯少校再沒露麵,而審訊終於回到了卡琳最熟悉的方式。當然,帝都軍團憲兵處總比其他地方的要文明些,他們並不沒用那些粗暴簡單的手段,僅僅是剝奪了卡琳的睡眠時間而已。當然,在這些人眼中,寫出一份口供然後讓犯人單純地簽字也是一種太過粗暴簡單的手段,於是,卡琳不得不開始一場“猜猜看”的遊戲,在這些人有意無意地暗示下,自己編出一份天衣無縫的口供來。
審訊維持了四天三夜,雙方合作得很圓滿。審訊官甚至很滿意地主動和卡琳握了握手。“您是位人才,我為您的遭遇感到遺憾。”他彬彬有禮地說,“雖然最開始我們都有些誤區,但您是我見到的和我們合作最順利最聰明的人之一。我敢打包票,如果您以後改行進憲兵隊的話,我們都會歡迎的——但可能沒有這個機會了。”
卡琳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極力支撐身體朝他點頭微笑。她覺得自己身體似乎退化了,僅僅四天三夜的不睡和一天一夜的不吃不喝居然就讓自己有了支撐不下去的錯覺。她覺得起身的瞬間意識也一樣飄飄然起來,還來不及回話,就眼前一黑,接著什麼都不知道了。
卡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身處一間乾淨的單人病房裡。太陽已經下山,房間裡卻並沒有開燈,光線昏暗,但她仍然藉由背影一眼認出了窗前站著的那個男人。
卡琳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了,但下一刻她就發現自己被什麼緊緊束縛在床上動彈不得。仿佛瞬間被人扔進了冰河,卡琳覺得周身惡寒,聲音也嘶啞無比:“好久不見。”
男人負手站在窗前,仿佛正在饒有興致地欣賞夜景,並沒回頭:“艾絲特給我發了三封電報,希望我能讓你從這件案子裡脫身。她的措辭很有趣,‘卡琳•萊斯少校是我目前計劃必不可少的下屬之一’,我想,你沒告訴她,對吧?”
“你殺了路德。”
“不,不是我。”男人似乎在朦朧中笑了一聲,“老林頓要處置一個中將,最常用的辦法就是把他調到前線,或者把他發配到後備役,而我不必說一個字,路德那個家夥的一切就會自動地被人毀得乾乾淨淨。這就是威斯特家的力量。”
卡琳極力抑製住自己冷笑,儘量讓聲音平靜無比:“這就是你用你的夫人的命換來的嗎,恩凱要塞的英雄?”
“你為什麼不對艾絲特說過這句話?她是我的唯一繼承人,也會從我手裡繼承威斯特家的一切,也包括我用露西和你換來的東西。”卡琳這一次可以肯定男人朝自己笑了,“‘如果能夠進入法師塔,我或者可以從中得到一些關於安琪莉卡的線索’,這是她告訴我的原話。如果你真的想報複我,就該替我告訴艾絲特,她一直拚命尋找的妹妹現在是什麼樣子,不是嗎?”
卡琳不動聲色,儘力尋找束縛自己的這些東西的破綻。男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動作,語氣嘲諷地開口了:“你告訴可憐的老卡恩,你要把一切公布於眾?可到頭來,你隻能躺在這裡,我甚至不需要你那份蹩腳的口供,一個簡單的醫療事故就能讓你送命。”他停了停,“這很簡單,但我現在還不想這麼做,因為艾絲特需要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的小軍官?就是打算讓我替你把路德這個混蛋解決掉,然後你把一切公布於眾,讓威斯特家身敗名裂——這麼,這麼一個天真的妄想?”
他的稱呼和語氣讓卡琳倍感屈辱和諷刺。她默不作聲地繼續極力掙紮,束縛自己的皮帶卻隨著自己的掙紮越來越緊,幾乎嵌進了皮肉裡。
“你最好不要動,這是專門對付重犯的,曾經有一個S級的家夥想從這些東西裡逃出去,結果他把自己活活勒死在床上。”男人不動聲色地說,“從我做出那個選擇開始,我就不再奢望你和露西的原諒了,雖然艾絲特需要你,但如果你打定主意要損害威斯特家的利益,就也不要奢望我的軟弱。好了,最後一個問題,告訴我,我的小軍官,你是打算作為卡琳•萊斯活下去,還是作為安琪莉卡•馮•威斯特悄無聲息地死掉?”
皮帶幾乎勒得卡琳無法呼吸。她咬緊了牙,一聲不響。
男人停了一會兒,終於搖了搖頭。“看來我隻能讓艾絲特再一次失望了。”他自言自語似的說,“不過我發誓,這一次會結束的很快,安琪莉卡。”
籍著房內的微光,卡琳發現男人的一隻手移到了牆壁的一個按鈕上,同時她感覺到那皮帶猛地收緊了,劇痛襲來,卡琳幾乎□□出聲。意識漸漸漂移起來,在朦朧中她聽到一個忽遠忽近似的提問:“告訴我,安琪莉卡,露西最後的遺言是什麼?”
無論遇到什麼事,活下去,安琪莉卡!一個遙遠的女聲仿佛又一次穿破耳膜,卡琳下意識地極力凝聚起渙散的意識,含糊出聲:“我選擇,我選擇活下去!做為卡琳•萊斯,活下去!”
皮帶瞬間鬆開了。男人的聲音裡第一次出現了愕然。“我本來以為你絕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的,安琪莉卡。看來我們都變了很多。也許我不用擔心艾絲特了。”他搖了搖頭,聲音恢複了原本的冷酷無情,“繼續在那潭汙泥裡苟延殘喘吧,萊斯少校。這很符合你的身份,你已經再沒有一點威斯特家的驕傲了。”
“卡恩,”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們走吧。即使她真是安琪莉卡,也沒什麼能威脅到威斯特家的了。”
門拉開了,很快又被關上,房間裡隻剩下卡琳一個人。她咬緊了牙關,緊緊閉住眼睛,極力不讓淚水流出來,心裡充滿了挫敗和痛楚。
直到此刻,她才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不知廉恥地苟延殘喘仿佛已經成了自己褪不掉的本能之一,即使對手是威斯特也一樣。
“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活下去,”血腥充滿了口腔,嘴唇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卡琳朝著虛空喃喃出聲,“即使是遇到那個人,也要這麼做——是嗎,媽媽?!”
在這一刻,她第一次開始懷疑,那句話到底是露西•馮•威斯特的遺言,還是自己為了能夠不擇手段地活下去,為自己編出來的借口呢?
作為卡琳的前長官和帝都唯一一個和她關係接近“熟悉”和“友好”的人,在經過軍法處的檢查和過濾之後,軍官招待所將卡琳剩餘的個人物品全部轉交給了林頓,也因此,12月14日卡琳踏出憲兵總部的大門的時候,第一眼就見到了林頓。
她肯定已經知道了,卡琳無聲地對自己說,同時極力坦然地對林頓滿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她覺得自己似乎不再在意這一點點小事——那些本來就是她的本來麵目嘛。
“麻煩您了,長官。”她朝林頓行了個軍禮,熟門熟路地走到軍車前拉開車門,將後座上放置的紙箱抱了出來,把自己的那些不緊要的東西統統一股腦塞進了門口的垃圾桶。
“少校。”當她將最後一樣東西往垃圾桶裡塞的時候,一隻伸過來的手攔住了她,卡琳抬起頭,那雙藍眼睛正帶著一絲不忍注視著她。“卡琳,”她低聲說,語氣溫和,“我可以替你銷毀這樣東西,你不用把它丟在這裡。”
卡琳的手停了停,隨即將那盤錄像帶連同鑒定所的回信一並塞到林頓手裡。“麻煩您了,長官。”她語氣平靜地說,仿佛那並不是自己的隱私證物,而是一樣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然後轉身獨自沿著長街向前走去。
“你去哪裡?”林頓覺得卡琳的情況很不對勁,她本能地追問了一句,隨即又更正了自己僵硬的語氣,“我可以送你,少校。”
卡琳頭也不回地嗤笑了一聲,朝她散漫地揮了揮手:“我來了這麼久帝都,還沒好好逛過,您就不用費心了,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