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頓站在原地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說出口,頹然地垂下了手臂。卡琳比上次見麵時瘦了一圈,臉上帶著點多日不見陽光的蒼白,讓她初見的一瞬間就和腦海裡殘留的那盤錄像帶裡有著一雙時而茫然時而倔強的黑眼睛的瘦小女孩重合了起來,在彼此了然的那一瞬間,林頓第一次從那雙無意識的微微睜大的黑眼睛裡覺察出了一絲刺痛。
或許她不該現在見她,讓管家過來接她是個好主意,林頓苦澀地咬了咬嘴唇,但下一刻就把這點悔意拋到了腦後。她不希望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曉——就像某些事,林頓也從來沒想讓卡琳以外的人知道一樣。
這一天正是周末,新年臨近,帝都的各條長街都熱鬨非凡。卡琳隨著人流走過兩條繁華的商業街,目光在兩旁商店的櫥窗間掃過,心底在茫然之餘,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懷念。
露西•馮•威斯特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把自己的女兒教育成一位規規矩矩的淑女,可沒想到她的女兒居然會和自己的丈夫眼光一摸一樣,對那些“輕飄飄又不實用的麻煩東西”不屑一顧。
“安琪莉卡,你看!”她每次去大聖堂做禮拜的時候,都帶上女兒,特意以步代車,從帝都最繁華的街道穿過,同時指點女兒觀察路上那些打扮得各式各樣的同年紀的女孩子,“你為什麼總是不肯穿得和那些孩子一樣呢?”
那個一身小軍服的孩子總會驕傲地挺起胸膛,對路上那些人不屑一顧:“她們怎麼可能和我一樣?我可是爸爸的小軍官!”
卡琳唇邊的微笑漸漸凝固了:在那個時候,母女兩個人都沒有想過,會有一天,她寧願永遠不要再聽見“小軍官”這樣的字眼。
即使遇到了那個人,我也該選擇活下來嗎,媽媽?糾纏了自己幾天幾夜的問題再一次浮現在腦海裡,卡琳注視了一會兒不遠處大聖堂高聳的尖頂,轉身向右拐進了一條岔路。
這條街道很寬,但很短,儘頭幾人高的大門終年開敞,晝夜不關。這是帝都曆史最悠久的墓地之一,帝都人相信所有的帝都人去世後都會到這個大聖堂威光籠罩的地方來,向奧丁做最後一次禮拜,然後再回到各自的墓地安心長眠。
卡琳在距離墓地十步遠的地方感覺皮膚開始刺痛,腕上的異能測試儀開始鳴叫。她伸手將那個擾人的東西取下來,塞進了垃圾桶,繼續快步向前。很快,劇痛襲遍全身,血腥味湧進口腔和鼻孔,卡琳抹了一把臉,挪動開始不聽使喚的雙腿,繼續向前,當她的手即將觸到大門時,一隻手扯住了她。
“放開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萊斯少校,”那雙手臂將她攔腰抱住,強硬地將她從墓地的防護陣內拉出來,“但你不該自殺!”
“我沒興趣自殺,長官,”卡琳極力掙紮,“我隻是,隻是需要見一見我媽媽——”
“我會帶你去見她!”林頓強行將卡琳扔進了自己軍車後座,把一支D-5恢複劑遞給她,同時抽出一條毛巾,替她擦拭因為毛細血管崩裂造成的出血,藍眼睛裡滿是認真,聲音微微顫抖,“我會帶你去見她,萊斯少校,所以,彆做傻事。”
卡琳默然接受了她的治療。“長官,”直到林頓停下手,她才開口,“你看了那份錄像。”
林頓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坦然直視那雙平靜得讓她心悸的黑眼睛:“我看了。按照《瑟拉斐軍法典》的規定,我必須確認那份錄像是否與案情有關,並向軍法處報告。”
卡琳沉默了一會兒。“我騙了你。”
“你沒有騙我,這一點我已經向威斯特準將確認過了。”
“我殺了路德中將。”
“你沒有作案時間,口供也和現場的情況對不上,少校。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卡琳抬起眼睛,朝林頓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我殺了斯德爾,長官。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你知道。”
“但是——”
“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毒販,隻是想殺他。”卡琳直視著林頓,眼睛眨都不眨,“要是重來一回,我還這麼乾。我也想殺路德中將,隻是被人搶了先。還有,”她懶洋洋地抱攏雙臂,向後靠在後座上,“我也想騙你的錢,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而且,要是重來一回,我還要這麼乾,就連現在,我也想要這麼乾!告訴我,長官,你什麼都知道了,你覺得你該怎麼做?”
她該會失望、惱怒、跺腳、咒罵、哭泣,把我從軍車裡扯出來,扔在大街上,自己揚長而去,或者乾脆把我送回憲兵那裡,卡琳帶著刺痛諷刺地想,但林頓的舉動讓她的預料落了空——她沉默了一會兒,後退一步關閉了車門,然後發動了車子,朝著與憲兵隊相反的方向開去。
“你確實該這麼乾。”卡琳想了想,“我該回卡森,接受威斯特準將的處置。畢竟卡森軍團的人,不該由帝都軍團的人來管。”
林頓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繼續保持沉默。軍車從火車站邊駛過,拐入一條狹窄曲折的小路,在儘頭的私人墓園門口停下。
林頓拉開了車門,示意卡琳出來。仿佛擔心卡琳下一刻逃跑或消失似的,緊緊拉著她的手臂,將她拉入了墓園的側門。
這個墓園沒有設置防護陣。卡琳還來不及為此驚訝,林頓已經將她拉到了儘頭的墓碑前。墓碑和封墓石都是白大理石材質,裝飾著百合花花紋,碑文也很簡單,僅僅是幾行流暢的圓體字:
“露西夫人,奧丁曆737年-768年
——卡琳•萊斯”
在碑文最後,刻著第四祈禱詩。
卡琳怔住了,她這一天第一次真正地正視林頓,聲音裡帶著恍如夢境一樣的遲疑:“長官?”
“我,”林頓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我那時認為你騙了我,但後來心平氣和地想想,我還是決定信任你。萊斯少校,你剛剛問我會怎麼做,我的回答就是,我還是決定信任你,在我認為你做出有損瑟拉斐,有損軍人,有損威斯特準將的行為之前。”
“如果我做了呢?”
“那我就親手逮捕你。”林頓的語氣斬釘截鐵,“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天真,但我還是決定這麼做,”她的語氣裡摻入了一絲苦澀,“我也隻會這麼做,少校。”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會儘力給你公平。不知道為什麼,林頓並不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仿佛自己說了,這件事就可能真的會實現似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轉開了話題:“我買下了這個墓園,辦了停用防護陣的許可。你以後想來的時候就可以來,以後其他的瀆神者和他們的家屬,也可以葬在這裡。”
卡琳沒有說話。她低下頭,額頭抵在墓碑上,目光溫柔專注,仿佛正在與亡者低語。林頓等了一會兒,決定不再打擾,剛剛轉身,卡琳卻突然開了口:“等等。”
她在五分鐘之後站起,挺直身體,朝墓碑敬了一個軍禮,然後轉向林頓,目光平靜,聲音溫和:“ 長官,謝謝你。”
那張清秀蒼白的臉是純粹的感激。林頓驀然感覺到一絲古怪的緊張:“這是我該做的,少校。”
“我曾經答應我媽媽,”那雙黑眼睛裡平靜無比,“不管遇到什麼事,要做什麼樣的事,都會活下去,現在我當著她的麵答應你,長官,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要是你的話,我不會反抗。”
林頓心臟感覺到一絲抽痛。“我理解你的想法,少校。”她勉強開口,不再想那個想要避開的念頭,“直到現在,我還在想把那個,”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氣,“那個法師碎屍萬段,我有時候還會夢到她,我知道,你的,你遇到的事比我糟糕得多。”
卡琳看了她一會兒。“你現在還會夢到她?”她低聲問,“那你,會不會還是——”
“很多時候還是那樣。”林頓坦白地承認,“我正在向斯維都德小姐學習如何演戲的技巧,這樣就可以應付很多場合。看,”她苦笑起來,“雖然已經三個月了,但是我卻一點長進也——”
“這樣就足夠了。”卡琳低聲說,突然伸開雙臂,抱住了林頓。
“少——”
“還是有那樣的感覺嗎,長官?”卡琳注視著林頓,目光裡是純粹的關心,這讓林頓瞬間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下來。
“我覺得,”她停了停,眉毛微微皺起,“我不怎麼討厭和你接觸,少校。”
“這一點已經比之前進步了,”卡琳鬆開手,公事公辦似的評估,“你的僵硬程度也比以前降低了,安博,看樣子你很快就會順利克服這一點,然後儘快歸隊的,長官。”
“謝謝你的關心,少校。我想,我們該回去,好好處理你的傷口了?”林頓轉過身,率先向墓園大門走去。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偏快。剛剛她的回答裡漏掉了一句話——她確實不怎麼討厭和卡琳接觸,在之前帝都的日子裡,甚至有時候會有些莫名其妙地懷念,而且更讓她吃驚的是,剛剛她差一點回應了卡琳的擁抱。
或許這是因為我知道了她的不幸遭遇,林頓想,努力抑製著自己安慰卡琳的衝動,但如果以同情的心態來與她相處,那就是對她和對我自己的侮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