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維都德小姐一向覺得自己的新學生與眾不同,從沒有貴族那種隨身攜帶仆人的惡習,所以當林頓將那位少校介紹給她的時候,她幾乎有些失望了:“這是你的新副官,安博?”
“不,”林頓的神色顯得有些為難,她悄悄瞥了自己的同行者一眼,聲音放得很輕,“她曾經是我的部下,不過,現在,我不能放她一個人呆著。”
“你確定我們可以在她麵前暢所欲言?”
“我們一起進了法師塔,”林頓肯定地點了點頭,“而且她也知道我的,我的那個毛病,我相信她。”
“好吧。”斯維都德小姐轉過身,朝靠在門邊冷眼旁觀的卡琳行了一個標準的問候禮,這動作顯然出乎對方意料,她手忙腳亂地直起身體,朝斯維都德小姐行了一個軍禮。斯維都德小姐注意到卡琳的軍禮很標準,幾乎無懈可擊,隻是眼神裡沒有一絲認真和尊敬,而是純粹的冷淡戒備。她突然對卡琳興起一絲興趣。
“你多大了,少校?”她帶著笑意問。
後者一臉莫名其妙:“二十一歲,小姐。”
“比我想象得還年輕。”斯維都德小姐湊近卡琳,在近得能清晰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戒備的地方停下,伸手替卡琳摘下軍帽,仔細審視那張混合了年輕和滄桑的臉,“你還很年輕,少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眼睛裡不該有這麼多負擔的。”
卡琳啞然,她暗地裡覺得這位看上去高貴優雅的小姐腦袋有點問題。但斯維都德小姐並沒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直接開始了她與林頓的課程。
林頓的課程在卡琳眼裡很簡單:由斯維都德小姐出題,林頓對應地展現出相應的喜怒哀樂和應對,但準將小姐顯然對這樣的“偽裝”很抵觸,做出的反應拙劣得慘不忍睹。
卡琳暗地裡打了個哈欠,極力把身體挺直。軍官招待處注銷了她的登記,這意味著在路德中將謀殺案結案之前,她都必須自己掏腰包住旅館,林頓慷慨地在她的單人宿舍裡加了一張床,直接把卡琳安置在自己的視線內。顯然大聖堂前卡琳做的那件蠢事給了林頓很深的印象,以至於隻要卡琳一提出自己單獨行動,她就覺得卡琳可能會去做出某些傷害自己的魯莽行動。
這不壞,卡琳想,至少除了第一夜外,林頓沒再禁止自己喝啤酒,而且總的來說,準將小姐算是一個少有的勤快省事的舍友。但卡琳自己卻總會莫名其妙地不自在:她總會想起那個在林頓元帥官邸的晚上,那個帶著酒意的吻。
如果是其他部下,那個老好人大小姐也一樣會替他們的母親買墓地的,卡琳冷靜地想,在讚同這一事實的同時又有些不甘心,這讓她對林頓的命令十分矛盾,既想言聽計從地討她歡心又想頂撞違逆一下來試探林頓對自己的容忍程度。卡琳對自己的情緒掩蓋得很好,讓林頓一直認為自己依舊是那個聽話圓滑的下屬,但態度總會在兩種情緒的拔河賽裡漸漸鬆懈下去,這一次也一樣。一開始她挺得筆直,目光不離林頓,仿佛一個關切的部下,但漸漸的,她的目光越來越鬆散,姿勢也越來越隨意,等林頓兩個小時的課程完畢,卡琳已經小貓一樣蜷在沙發一角,沉沉睡去了。
這讓教養很好的林頓很是尷尬。她不停地輕聲朝斯維都德小姐道歉,後者不以為意一笑了之,但林頓的下一句話讓她驚訝起來:“斯維都德小姐,我知道這句話很唐突,但是,但是,如果這間房間下午沒人使用的話,我能否在這裡等萊斯少校醒來?”林頓的臉頰緋紅,眼神裡滿是歉意,“她最近犯了舊傷,一直睡得很不好,難得可以睡得這麼踏實。”
斯維都德小姐幾乎笑出了聲,她故意不去看林頓躲閃的眼神,寬容地點了點頭:“這間房間除了我和你以外很少有人用,你今天可以隨意使用這個房間,即使呆到晚上也沒關係,我正好讓你嘗嘗露絲的拿手菜,從很久之前,她就想要招待你了。”
林頓向她道了謝。斯維都德小姐離開房間,想了想,又親自帶著女仆送來了一床薄毯。但打開門後,她就又不動聲色地悄悄退了出去——林頓已經把自己的長大衣從衣帽架上摘下來,蓋在了卡琳身上,她微微俯身,似乎正小心翼翼地替整個埋在沙發裡的卡琳調整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卡琳的一隻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那一刻,斯維都德小姐看得清清楚楚,林頓對此沒有一絲厭惡抗拒痛苦懼怕,無論是臉上,還是動作裡。
那不像是偽裝,她帶著一絲震驚和惋惜悄悄掩上了房門,如果這真的是偽裝的話,那就是林頓在她麵前展現的最成功的一個課題,課題的名字是信任,關心,或者還摻雜了一點更強烈的彆的東西,比如,愛。
卡琳冷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或許是神明對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瀆神者冒犯的懲罰,自那一天後,她總會噩夢連連地在之前各種死裡逃生的經曆裡掙紮,仿佛一個無窮無儘的泥潭,裡麵有無數雙手在等著把她拖到潭底,沉進爛泥裡,永世不得超生。這一次也不例外,她仿佛又回到了醫院裡的那一夜,皮帶勒得她不能呼吸,耳邊是老威斯特嘲諷冰冷的聲音:“你是打算作為卡琳•萊斯活下去,還是作為安琪莉卡•馮•威斯特悄無聲息地死掉?”
卡琳抬起一隻手,掩住了眼睛,低聲對著虛空喃喃:“或許我選錯了,媽媽。”
“什麼選錯了?”不遠處傳來一個好奇而關切的聲音,卡琳頓時渾身僵硬,她不敢置信地坐起來:“長官?”
林頓把手裡讀了一半的《論帝國法製的變遷》放在桌上,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你的臉色很不好,少校,又做噩夢了?”
卡琳這時候才發覺自己身處的位置,訕訕地接過那杯咖啡:“謝謝您,長官。你的課程結束了?”
她居然沒發火,卡琳帶著一絲驚訝想。但林頓的下一句話讓她恍然大悟:“斯維都德小姐邀請我們共進晚餐,她的女廚師很擅長莫拉德爾風味的料理。少校,我已經替你接下了邀請,所以,”準將小姐的目光在一臉興趣缺缺的卡琳身上警惕地打了個轉,“不準你再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
卡琳聳了聳肩:“我想,我也不可能更失禮了,長官。不過我實在不喜歡那種清淡過頭的東西,可以先吃點兒什麼填填肚子,對吧?”
如她所料,林頓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後返回書桌前,拿起那本書,專心致誌地讀起來,再不肯和她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