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比平常多喝了不少酒,噩夢依然與卡琳如影隨形。當她在極力抑製尖叫的痛楚與克製中睜開眼睛時,覺得之前的酒意都隨浸透襯衫的冷汗排了出去。她暗地裡深深呼吸了幾次,平複下急促的心跳,下床從冰箱裡拿出一杯冰啤酒。
“你今天晚上喝得夠多的了,少校。”一個聲音從鄰床傳過來,借著冰箱內部的微光,卡琳發現準將小姐靜靜側身躺在床上,藍眼睛正看著自己,她啞然失笑,晃了晃手裡的啤酒:“您今天晚上喝得很少,浪費不是個好習慣,所以我得加把勁兒,對不對,長官?”
這微帶諷刺的語氣讓林頓皺起了眉頭,她起身走向卡琳,想要進一步觀察她的神色:“你想說什麼,少校?”
“我覺得應該先確認一下您想乾什麼,長官。”卡琳一氣飲下一杯啤酒,上湧的酒意讓她再也無法隱藏整整一個晚上的沮喪懊惱,她抬起頭,再不掩飾眼底的焦躁和諷刺,“您今天晚上是怎麼了?斯維都德小姐給您留了課外練習?讓您在我麵前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穩重可親的好長官?還是在不知禮儀的沒見識鄉巴佬麵前顯示一下您的貴族風範?”
林頓愕然站住了腳步,卡琳目光筆直地逼視著她:“我不知道你想乾什麼,也不感興趣,長官,但是彆用那種眼光看我!”她隨手將空酒杯放在冰箱上,朝林頓逼近了幾步,近到林頓可以清楚地覺察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氣,再次低聲重複,“彆用那種眼光看我,長官,彆學那些人。”
“我確認我今晚的舉止並無異常,”林頓第一次從卡琳身上感受到“危險”這個詞兒,這讓準將小姐立刻倔強地極力挺直身體,寸步不讓地回視回去,“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少校?”
卡琳並不說話,緊緊注視著那雙近在咫尺的藍眼睛,裡麵有惱怒,有困惑,有倔強,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隻是沒有心虛和冷漠。挫敗和孤單漸漸從卡琳心底升起,她平複了一下呼吸,轉開了眼睛:“沒什麼,長官。我隻是,我一定是睡迷糊了,我最近總是做噩夢,你知道。”
“你確實有點不對勁,少校。‘那些人’是指的什麼?”
“沒什麼,長官。”卡琳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我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夢,遇到了些稀奇古怪的人,噩夢總是這樣,你知道的。”
“不對,不是這樣。”林頓伸出手,抓住了卡琳的手臂,那冰冷潮濕的觸感讓她吃驚的同時,卡琳不假思索地甩開了她的手,“放開!”她在聲音出口的下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訕訕地放緩聲音道歉,“抱歉,長官,我現在,現在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這一次,林頓準確地捕捉到了那雙黑眼睛裡不明原因的戒備和痛楚。她沒再說什麼,轉身從自己的衣櫃裡抽出一件嶄新的襯衣遞給卡琳——這是她前一天特地替卡琳去軍務處申請的新軍衣:“你得先換件衣服,少校。”
卡琳沒做聲,也並不伸手接。她坐在床邊,注視著那件襯衣,仿佛在盤算什麼,過了幾分鐘才抬起頭來:“長官,你——不覺得我很奇怪?”
在這個完全沒經過思考的問題衝口而出的瞬間,看著林頓驚訝的神色,卡琳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連同剛剛的話一起吞進肚子了。“我是說——”
“我覺得你從剛見麵起就很奇怪,”林頓眼睛裡的不解尚未散去,但聲音卻充滿坦誠,“但你是個稱職的部下,少校。”
“我對你很不客氣。”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客氣,而是你的協助,少校。你幫了我許多忙,從這一點來說,你有足夠的資格對我不客氣。”
“我是說,”卡琳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依舊是亂糟糟的一團,讓她沒法把那些爭先恐後露頭的情緒整理明白,她決定結束這場顯得自己越來越蠢的對話,乾脆地抓起林頓手裡的襯衫,朝浴室走去,“我是說我——你是個好人,長官,和我這樣的人不一樣。”
“謝謝你的讚美,少校。”林頓在她背後回答,“我們是很不一樣,所以有很多地方有待溝通——我想,等一下你應該能告訴我‘那些人’指的是什麼了,對吧?”
卡琳抿緊了嘴唇,不再做聲。她決定進行持久戰,但林頓顯然決定堅持到底,卡琳這個澡洗了接近一個小時,當她在浴室裡睡了一小覺出來的時候,發現準將小姐坐在自己的床上,依舊耐心地等著她,最後卡琳不得不在準將小姐的固執下敗下陣來。
“我確實沒彆的意思,長官。”她以一種漫不經心似的語氣開口,“隻是覺得你一直,一直是個好人,很坦率,雖然可能有點過頭。那種斤斤計較的表情不適合你,長官,我知道你早晚都會學會那些,但至少,至少彆讓我成為你的部下裡的第一個受害者。”
林頓沉默了一會兒。“我的演技還是太差了,對吧,少校?”
“是有點糟糕。”卡琳點了點頭,“但應付陌生人應該足夠了。”
“確實不適合我,是吧?”
“一點都不像你。”
“很可笑,是吧?”
卡琳沉默了。林頓抬起雙手,掩住了臉。“但如果我不學著這麼做的話,那就連這間小小的宿舍都出不去。”她抬起頭,朝卡琳笑了笑,嘴唇微微發抖,“我剛剛回帝都的時候,就是那樣。帝都到處人都很多,我走在街上,總想,總想把身邊的人遠遠推開,直到接受了斯維都德小姐的課程,才好轉起來。很差勁,是不是?”
“老實說,你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才讓我驚奇,長官。”卡琳猶豫著握住了林頓的手,她知道林頓的PTSD沒那麼容易好,但也確實曾經認為林頓對日常生活已經能夠應付自如,“我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但你最終還是覺得不對勁?”
“我覺得不對勁,是因為你一直不對我發火。”卡琳苦笑起來,忍住把林頓擁抱在懷裡的欲望,她覺得自己這個晚上已經夠丟臉的了,“我們,我們好歹在一個鍋裡攪過勺子,長官,我也知道你的事,你大可更坦白一下的。”
林頓咬了咬嘴唇,從某種角度來說,準將小姐也比較喜歡直來直接的交鋒:“我也很想,但你從來沒對我坦白過,少校。”
卡琳怔住了,她慢慢鬆開握著林頓的手,後者的藍眼睛正寸步不讓地盯著她:“那一天,在卡森第三軍醫院,你對我說的話,你是真的那麼想,對吧?”
“我——”卡琳第一次在林頓麵前感覺到無話可答的狼狽,“我確實不是好人,長官,對你,對你不太公平,”她喃喃地說,聲音越來越低,“但我也已經答應你,如果,如果我真的又做了什麼事的話,會老老實實讓你抓我——我想這一點就足夠了吧?”
林頓幾乎被她氣得笑起來。“我不是以懲罰我的部下為樂的,少校。特彆是,”她轉過臉,“特彆是我信任重視的部下!”
“我不太明白這些事。”卡琳澀澀然地承認,她一直覺得“信任重視”這樣的詞兒對她來說就像個笑話,“你覺得我該,我該怎麼乾,長官?”
“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或者說,經曆過什麼,”林頓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不忍,“但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萊斯少校,不是等著某天被我抓起來的那種活法,而是和其他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可我是瀆神者啊。”
“威斯特準將和你都希望對瀆神者和普通士兵儘量一視同仁,所以,才想讓我做軍法官不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但我會儘量努力嘗試。所以,在我試圖信任你的時候,能不能稍微,稍微對我坦白一點,少校?”
卡琳再次啞然。她深深吸了口氣:“我不知道該對你坦白什麼,長官。你可以問,我會儘量回答。”她想了想,最後還是謹慎地加上一句,“不過我覺得過去的事還是就這樣過去的好,人總有不想說的事,對吧?”
“我說過,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或者說,經曆過什麼,少校,”林頓朝一臉戒備的卡琳笑了笑,“我隻希望以後你直接告訴我你的感受,在你認為需要我做什麼的時候。”
“就隻是這樣?”
林頓點了點頭:“就是這樣,少校。我覺得我們已經相處了這麼久,就像你說的,我們,我們在一口鍋裡攪過勺子,本來不該這麼客氣的,對不對?”
卡琳聳了聳肩,神色終於放鬆下來,第一次以一個合作者的眼光打量林頓:“確實不該,長官。”
藍眼睛裡的笑意加深了,林頓朝卡琳伸出右手,那架勢讓卡琳莫名地想到了艾絲特:“我們以後會相處愉快的,對不對,少校?”
卡琳抓住林頓的手,搖了搖頭:“我們不用這麼客氣的,長官。”她微微用力,把準將小姐拉進自己懷裡,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我們的距離早就這麼近了,是不是?”
那個名字在卡琳心底呼之欲出,一股莫名的欲望主宰了她,讓她把林頓緊緊地箍在懷裡。“我們在法師塔的時候就是這樣,”她低下頭,低聲在林頓耳邊喃喃,“就是現在,你也不覺得我太討厭,是不是,安博長官?”
“我確實不討厭這樣,”林頓坦然承認,卡琳的舉動讓她聯想起在卡森卡琳為了讓她克服PTSD的一係列“課程”,“現在也不討厭,少校。或許以後,能真正這樣和我接觸的隻有你了,”她朝卡琳友善地笑了笑,藍眼睛裡沒有一絲陰影,“我直到現在,也沒法和人這麼,這麼貼近。”
卡琳神色古怪地注視了她一會兒,鬆開了手。“會好起來的,長官。”她轉過臉,不太習慣地低聲嘟囔,“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保證,安博。”
那簡直是一定的,她想,忍不住悄悄回頭注視林頓的側臉,那張臉上沒有一絲逃避或怯懦,雖然依然帶著困惑煩惱。總有一天她會徹底好轉,卡琳想,就像她從未懷疑,準將小姐會成為特彆行動營稱職的軍法官一樣。
奧丁曆781年1月1日,卡琳收到了軍務處的通知:鑒於卡琳•萊斯少校已經徹底洗淨了那樁謀殺案的嫌疑,軍務處也就不打算讓一個年少有為的人才繼續在帝都無所事事地閒逛,軍務處特彆替卡琳準備了一張回卡森城的車票,她當天晚上就可以回去任職了。
這份通知讓卡琳的新年狂歡計劃徹底泡湯。她收拾起自己的個人物品,又從冰箱裡拿了幾聽冰啤酒,將鑰匙交給了樓下傳達室裡的麗莎大媽,托她轉交給正在神學院參加新年慶典的林頓。
“有什麼要我轉達的嗎?”在接過鑰匙的同時,對方問。
卡琳想了想,聳了聳肩:“我覺得這幾天說得夠多的了。”她朝麗莎行了個軍禮,乾脆利落地踏上了歸途,隻在計程車路過那個小小的墓園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朝著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或許我以後還會這樣狼狽地活下去,她在心底低聲向亡靈祈禱,媽媽,現在,除了你以外,也有一個人真心實意地覺得我應該活下去啊。
托卡森行省新開通的軍務快線列車的福,卡琳在1月4日清晨抵達特彆行動營的新駐地,那裡離最前線的駐地隻有不到50公裡。艾絲特正在臨時指揮中心裡和幾個參謀做行動計劃的最後推定,隻朝卡琳安撫式的打了個招呼,就轉過身繼續討論,弗萊特抱著一摞文件走過來,將它們統統遞到卡琳手裡:“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我想你需要先了解這些情報,威斯特長官之後會和你重新確認新的行動計劃的。”
卡琳在角落裡找了個地方,開始埋頭苦讀文件。她讀得很仔細,一邊讀一邊和心裡已知的情報做對比印證,直到文件見了底,她抬起頭來,才發現那些參謀已經無影無蹤,房間裡隻剩下她和艾絲特兩個人,後者朝她指了指桌上的三明治:“我想這個時候食堂應該隻剩麵包了,少校。我記得你也喜歡這種三明治,要不要來一份?我的管家總會給我準備太多。”
卡琳猶豫了一會兒,走過去從艾絲特的辦公桌上拿起一個三明治,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謝謝您,長官。”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少校,我聽說你在帝都受了很多委屈。”
“都已經過去了,長官。”卡琳轉過臉,低下頭去專心研究自己手裡的文件,仿佛她剛剛沒把它讀完似的,“而且,那也是我個人的問題。”
艾絲特沒有就這一話題糾纏下去,隻是理解似地朝她點了點頭,等卡琳三口兩口將三明治吃下肚,又親手遞給卡琳幾張餐巾紙,示意她擦乾淨手指:“那就好,少校。我們來商量一下之後的行動吧?”
卡琳將那份新的行動計劃接過來,默不作聲地讀了起來,隨著翻頁,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放下文件時,忍不住抬起眼睛直視艾絲特:“直接攻占法師塔太冒險了,長官。我們一直以來做的都是針對魔狼的演習,並不清楚法師的真正實力,如果失敗的話——”
“如果這一次不能徹底展示特彆行動營的能力,那麼我們也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艾絲特搖了搖頭,卡琳這時候才發現她堅決的神色下的疲累,“我從帝都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神學院長老們內部投票否決了建立特彆行動部隊的計劃,這樣,他們就會把那些彆有用心的人就擰成一股繩,在聽證會上全力絞殺我們。我們現在需要足夠分量的籌碼,一場足夠分量的勝利,少校,現在你明白了?”
“一個法師塔沒法決定整個戰局的勝負,長官。而且那些人,如果我們勝了,他們也一定會說,一場小小的戰鬥算不了什麼的;但如果我們敗了,特彆行動營就會立刻全軍覆滅。”
“確實如此,所以我才需要你們的勝利,一個法師塔能為我贏來更多的籌碼,”艾絲特朝她讚賞地笑了笑,“而且,我們也不一定非得取得勝利不可——少校,你手裡的計劃是計劃A,在我回帝都之後,由彬克和弗萊特代替我指揮,”她將另一份計劃放在卡琳手上,“但如果一旦情況有變,就執行計劃B,所有人的指揮權限都轉交給你。少校,”她意味深長地朝卡琳笑了笑,“我期待你的成績。”
奧丁曆781年1月21日,艾絲特踏上了回帝都的列車,而同日下午15時整,特彆行動營和特彆行動旅第一第二團同時悄無聲息地越過前線,分批從不同方向沿著不同路線悄悄潛入了卡森沼澤蠻族的控製區。
由於某些原因,這次行動在後世的記載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混亂和誤差,無論是瑟拉斐帝國,還是索德爾第二聯邦的官方文件中都聲稱己方才是這次小小的戰鬥的主力部隊,而友軍隻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助”,在曆史學家的記載中,到底是哪一方搶先攻占了第七法師塔,也同樣說法不一,這一點為兩國日後的摩擦埋下了戰爭的火種,堪稱影響深遠,但當時帝國高層對此的關注點,依然還隻是停留在特彆行動部隊是否應該建立這一項。
正如艾絲特所料,在2月14日開始的預聽證會上,反對派們立刻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神學院首席大神官首先發言,他認為對瑟拉斐帝國而言,近年邊界防線已趨於穩定,不需要冒險進行“可能會觸怒奧丁”的邪惡嘗試,接著是奧布拉行省和迪卡行省的議員們,他們不是認為再增加卡森行省的軍費會對帝國財政造成負擔,就是從各個方麵質疑特彆行動部隊的戰鬥力——“一群連聖光都受不了的人能有什麼能力呢?隻要有哪個法師找來一群索德爾神學院的學生,他們就會不戰自潰啦!”
瑟爾苦笑著用手臂輕輕碰了碰身邊安靜任憑台上大放厥詞的艾絲特,示意她注意那些聽眾讚同的眼神:“你就這麼聽下去?要知道,大多數人對你的部隊和那些老掉牙的神典都一無所知漠不關心,可這幾個家夥的口才很好,又是議會的常客,他們隨隨便便就能撈到幾十甚至上百票,如果那樣,你就必輸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