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架底下的了致生,被逗樂了。
他抬頭看了眼自家實心眼的傻閨女,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不再關心他兩的說話內容。
裴河宴看著眼前滿臉真誠的女孩,頭疼地發現,她對這件事有事在必行的認真。
至於他喜不喜歡,希不希望,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腳邊的顏料已經空了好幾管,他放下調色板,用絨布擦了擦手。
他擦得很仔細,從手指到指縫,一點一點,精細得像是在打磨一件藝術品。
不過他的這雙手,確實算得上是藝術品。手指修長,骨肉勻稱,像極了櫥窗裡用來展示珠寶的手部模型。但比起那些纖細到了無生氣的手模,他的手指更富有力量感,從骨節到指尖,每一寸都有極具拉扯的牽引和張力。
“一定要送?”他問。
了了收回目光,點了點頭。這是刻在她骨子裡的教養,她從小就養成了習慣。
裴河宴放下絨布。
了了這時才看到,他的僧衣上,已經染了多處顏料。
她下意識的,仿佛又找到了一個支點。如果他還拒絕,她就強行幫他洗衣服!洗上三天三夜,怎麼也能還上人情了。
沒等她展開細想,裴河宴看著木架底下正在謄寫修複日誌的了致生,忽然想起他曾看見過的一手小狗字。
那是了致生剛回來,身體還未徹底恢複時,因清理洞窟,手部脫力,導致握筆困難。了致生便將每日修複的記錄工作交給了了了,並特意囑咐,另起草稿。
裴河宴原以為是了致生工作嚴謹,恪儘職守。還曾寬慰他,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不必多給自己增加工作量。
直到……了致生掏出了那本爬滿小狗字的草稿本,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家醜不可外揚。
他思索了幾秒,轉眼時,目光與滿眼熱切的了了對視了個正著。
於是,忽生憐憫之心的小和尚,樂於助人道:“如果你必須為我做些什麼才心裡舒服,那就幫我抄經書吧。”
他的眼神從她泛著光的毛茸茸的發頂,落到她因吃驚而格外生動的表情上,窒悶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慈悲度人,果然快樂。
了了傻眼。
小師父能在一堆選項中挑出她最討厭做的事,果真是很有本事啊!
她不愛握筆,更不喜歡寫字。
在她一籮筐多的童年陰影中,練字這一項,絕對排得上前三。
連吟枝在她的成長道路上,主打一個查漏補缺,鐵腕教育。她和了致生,一個出生於高知家庭,一個成長於藝術世家,都是頂頂優秀的精英。
而了了,像是基因突變。既沒有繼承連吟枝的舞蹈天賦,也沒有繼承了致生的儒雅智慧。要不是擇優錄用了兩人的顏值基因,她一準會被質疑是不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
連吟枝這麼驕傲要強的人,自然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女兒如此平庸。
了了舞跳得不好,那一定是她不夠努力。於是,她每一天都被關在舞蹈房裡,三小時、五小時、八小時地練習,直到她達成連吟枝設定的標準。
了了字寫得不好,連吟枝便重金聘請書法老師,早習晚練。於是,光了了練習的字帖便塞滿了整個書櫃。
連吟枝就像是控製樹木長勢一般,強硬的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地乾預,不斷地矯正,不斷地修剪。
她不停地在了了身邊綁滿能讓她筆直向上的木架,將她牢牢地禁錮在自己設定的範圍內。而在那個狹小的範圍裡,了了唯一自由的空間就如一道縫隙,隻夠她喘息而已。
——
她許久不出聲,裴河宴察覺出異樣,主動問道:“有問題?”
他的聲音輕且緩,看似是商量,可並未留出餘地。
了了下意識搖了搖頭:“沒有。”話落,她又後悔自己接得太快,小小地掙紮了一下:“但我的字……寫得很醜。”
他當然知道。
隻是這話不好接,接得不好浪費他的善心事小,讓她誤會自己被看輕,那事就大了。
他沉思的這片刻,了了生怕裴河宴沒抓到重點,刻意又強調了一遍:“我的字,真的寫得不太好看。你要是不信,我寫給你看。”
她拿起畫筆,蘸了些清水,在粗木板上,大筆一揮,寫下“了了”二字。寫完,她仔細端詳了幾秒……這會怎麼感覺寫得也沒那麼醜啊。
一定是短短幾畫難以呈現她的書法到底有多爛,她抬頭,飛快瞄了眼裴河宴,重新蘸濕了畫筆,另尋了塊乾淨的木板,寫下“裴河彥”三字。
裴河宴瞬間皺起了眉頭。
了了頓時心中大喜,她媽請書法老師教了一年都沒能把她的字體掰正,這會畫筆筆尖粗糲,又是在木板上繪字,水漬一暈開,本就不怎麼樣的字越發顯得潦草。
這還怕醜不到你?
了了誌在必得,眼巴巴地等著他改變主意。
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更覺得了了可憐。
若不是戳到了她的痛處,她也不會這麼急切地表現自己。
違心的話,他自然是說不出口的。但一筆帶過,倒也不是不行。
於是,他擰眉接過了了手中的畫筆,蘸濕筆尖,用指尖將用力過猛而劈了叉的筆刷捏合了一下,在她寫錯的“彥”字下方,重新落筆:“我的‘宴’,不是碩彥名儒的‘彥’,是‘海晏河清’的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