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了了對裴河宴有一種天然的畏懼。
這種畏懼,不僅出於兩人的年齡差,還出在彼此天差地彆的社會身份上。
所以,縱使了了不情願,也還是乖乖地下了車。
原以為這事已經到此結束,司機感謝的話都到了嘴邊,裴河宴卻轉過身,垂眸看著鵪鶉一樣垂頭喪氣的了了,問:“他剛才質問你的那些話,你還沒有回答。你不想解釋嗎?”
了了茫然抬眼,看向裴河宴。
明明是居高臨下的眼神,可他眼中沒有盛氣淩人的倨傲,也沒有故作慈悲的憐憫和施舍,反而,像嵌在淵穀中的山澗,清澈又溫和。
她紛亂的心境,莫名的,被這樣的一個眼神安撫。
“你誰家小孩啊?”
“你幾歲了?”
“你知道你這樣有多危險嗎?”
“這後果誰付啊?你付得起嗎?”
了了回想起剛才司機就差指著她鼻子斥罵的那些話,忽然心生勇氣:“我爸是了致生,是四天前遇沙塵暴失聯的人員之一。”
她看著司機的眼睛,一句一句回應道:“我今年十三歲,已經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了。我想跟你們一起去清路,幾十米也好,幾百米也行,隻要我力所能及。”
她說著,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起來的饅頭,“我不占用你們的糧食,我自己帶了吃的。”
可能數年以後,她再回憶起今天的這番剖析,隻能感受到羞恥和無地自容。可在今天這個當下,她說了自己想說的話,顛覆了十幾年以來,連吟枝給她灌輸的“她必須接受大人給予的一切”這種思想觀念。
這一刻,她就像舉著小木劍對抗惡龍的布偶熊,有超乎一切的勇氣和自信。
雖然……她說完之後,仍免不了被繼續教育。
比如:“那你知道這種高溫下會造成脫水和中暑嗎?”
又比如:“擅自出行會給大人造成多大的麻煩你有考慮過嗎?”
諸如此類。
剛開始,司機對了了進行安全教育時,還會分神瞥兩眼裴河宴的反應。
生怕自己用詞不當,又引得這位小師父出言維護。
可直到小姑娘手裡的饅頭都撕成了一塊一塊的碎末,他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時,司機才徹底放下心來:“那這孩子就麻煩小師父幫我送回去了。”
話落,壓根不給裴河宴拒絕的機會,他邊感謝邊上車,直接將了了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裴河宴。
裴河宴望著絕塵而去的車輛,皺了一會眉,才說服自己接受“多管閒事”的命運。
他垂眸,看了眼了了,和她手中捏碎的饅頭,問:“不服氣?”
他突然說話,嚇了了了一跳。
她下意識把饅頭往身後一藏,搖頭否認:“沒有不服氣。”
裴河宴想起她那晚坐在樓梯上,也是咬著手背哭。想來,這應該是她性格上的原因,便沒有多說什麼。
“走吧,”他褪下腕間的佛珠持在掌心,率先轉身:“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立刻接話:“我認識路。”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用他送,自己就能回去。
可裴河宴卻是一頓,側身讓她先行:“那你走前麵。”
了了呆住:“……啊?”
她猜不準對方是沒聽懂她的言下之意,還是因為她劣跡在前必須要親自押送,才故意裝作不懂。
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問出口,最後隻好垂著腦袋,沒精打采地走在了前麵。
——
沙漠的風,像是往火堆裡加柴芯,越吹越熱。
了了走了沒多遠,便出了一身的汗。
搭順風車的時候倒沒覺得,從基地到浮屠王塔居然有這麼遠。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滴汗的下巴,順便還悄悄地瞥了眼身後的人影。
她腿短,步子邁得小。走沙時,一腳深一腳淺,步履緩慢。相比之下,他要從容閒適許多,始終保持著落後她兩步的距離,時走時停。
這畫麵,怎麼看怎麼像押送流放的罪犯……
她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就嘀咕了出來。
裴河宴沒聽清,多邁了一步,走到她身旁:“你說什麼?”
他步子邁得大,風一揚,他掌心的佛珠和背雲相擊,發出了清脆悅耳的叩玉聲。似音缽般,將燥鬱一掃而儘,瞬間清明。
了了忍不住看了兩眼他手裡的佛珠。
該說不說,這絕對是個寶貝。
她移開目光,回答道:“我說,我現在跟千把年前犯了罪被流放的犯人一樣,就差披枷帶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