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星野帶著兩個禦史,先聽了言靈施對枯井嬰屍的稟報,繼而開始審那兩個女子,審著審著,兩個禦史就開始冒冷汗,伍星野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這樁案子……太大了……
大昭民風開化,百姓信仰自由,佛道兩家在京城都有寶刹。
佛家瑾城有兩座古寺,即護國寺和承恩寺,南郊還有一座尼姑庵,叫茗香庵。
兩座寺廟曆史悠久,是前朝大衡就有的,茗香庵則年輕一些,加之不在城中,所以人們供奉佛陀,還是喜歡去護國寺和承恩寺,茗香庵則靠給來往瑾城的商隊和遊俠提供茶水換些香火錢。
茗香庵初始雖清貧,但是正經的佛教傳教之地,事情的變化,發生在約莫十年前。
大鴻臚竇何在那時納了一房妾,這小妾自幼體弱,為保自己平安信了佛,成為了俗家弟子,且是被一個雲遊的姑子遞的佛緣,所以這小妾經常去尼姑庵供奉香火。她剛嫁入竇家時,和竇何恩愛過一陣子,竇何便也陪她去茗香庵上香。
竇何不信神佛,去茗香庵也並不虔誠,他打量這座佛門重地的視角同旁人也很不一樣。
他去過幾次,發現給他供茶的姑子,實在貌美。
當今陛下明令禁止官員狎妓,竇何又十分重欲,可他娶妻納妾都是正經人嫁的姑娘,端莊持重,在房事上頭實在不會什麼花活兒,無法令他滿足。
如今在這誦經之聲繚繞於耳之地,一身素服的妍麗尼姑低眉為他捧上一杯熱茶,當莊嚴與綺麗、禁忌與吸引同時出現在他眼前,他的淫/欲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後來,他那信佛的小妾再也沒有去過茗香庵,倒是他時常帶著他那些孔武有力的侍從去茗香庵進香。一開始隻有他自己,後來竇挽雲和竇望山相繼成人,便也成了茗香庵的常客。
日子一年一年過去,年老的姑子有的遠走,有的被殺,茗香庵後來都是些年輕貌美的女居士。
開始的時候,竇何父子隻是對茗香庵的姑子下手,再後來,他們看中了民間的姑娘,便強行將她們擄來押到茗香庵。
茗香庵就這樣漸漸成了獨屬於竇氏父子的暗娼館。
日子久了,有的姑子認了命,渾渾噩噩地活著;有的姑子在日複一日的雲雨之中壞了腦子,開始爭寵;更有甚者,竟寄希望於有朝一日,能嫁進竇府,成為竇家堂堂正正的女眷。
茗香庵夜夜笙歌,淫/樂之後,漸漸有了麻煩——有些姑子懷了身孕。
倒不是竇家父子不小心,但再好的避子湯,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力 ,再說了,還有些瘋魔了的姑子不願避子,想拿孩子做爭寵的籌碼。
然則竇何怎麼可能讓茗香庵裡的女人和孩子登堂入室,不過都是玩物而已。
有的姑子讓竇家父子厭棄了,發現有孕當即就被打死;還有的姑子會討竇家父子喜歡,孩子就生了下來,可剛落地就會被侍從強行帶走處理。
帶回竇家已是不可能,若賣給彆人……隻要這孩子活著,難保他們的養父母中有多管閒事的,想給他們尋一尋根,徒留禍患。
所以殺了是最好的。
可殺了之後呢?埋在地裡會遭蠅蟲,扔到河裡會被人看見。
竇何父子尋了很久,才發現清蕪陵園深處有一口枯井。
清蕪陵園埋的都是無根之人,無人祭掃,少人問津,枯井的位置又在陵地緊裡頭,雜草叢生,旁邊還有大樹,春夏草木茂盛之地蠅蟲本就多,再讓雜草一蓋,不會引人注意。
於是這口枯井十年來就成為了埋葬那些嬰孩的陰塚。有的姑子生了孩子,母愛便滋生出來,孩子一朝被搶,悲痛欲絕,哭嚎欲瘋。這樣的姑子,竇何父子也會毫不留情將其殺掉,扔到這口枯井中。
今日來報案的兩個女子,原也是茗香庵裡被竇何父子玩弄過的,生了孩子,失了寵,月子裡九死一生逃了出來。
那噩夢一般的日子她們本不願回想,皇都再如何繁華,她們本也不願再踏足一步。可有人對她們說,隻要來刑部報案,就能見到她們亡故的孩子。
她們這才鼓起勇氣,敲了刑部的鳴冤鼓。
這兩個女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完,日頭已經西沉。
將兩個證人安頓好,伍星野和兩個禦史在書房加緊梳理案情,集結成冊,這案子拖不得,明日上朝就要呈遞給陛下,今晚又甭想睡了。
兩個禦史奮筆疾書,伍星野卻轉著毛筆若有所思。
禦史甲看自己這上官不光不著急上火,還有心情轉筆,他就開始著急上火。
禦史甲:“我說大人,都火燒眉毛了您還有心情轉筆呢?您想什麼呢?!”
伍星野依舊優哉遊哉:“我覺得啊,這案子挺有意思的。”
這話一出,就連平日裡一直沉默寡言的禦史乙都沉不住氣了:“有意思?我的大人啊……您是我親大人……這案子一個辦不好咱仨的仕途就到這兒了,您竟還覺得有意思?!”
“怎麼沒有意思啊?”伍星野的唇角彎起一個極銳利的弧度:“報案人前腳來了刑部,後腳京兆尹府就帶著和報案人所述案情一致的屍身豋了刑部的大門,這麼湊巧的事,天底下能有幾樁啊?”
兩個禦史聞言停了筆,自打那兩個女子走了之後,他們兩個就被她們所說的案情深深震懾,滿心都是“我攤上大事了”,其他東西一概不往腦子裡走。
如今伍星野這一提醒,他們才想起來,這個案子來得又猛又急,證人證據一股腦兒都來了刑部,巧合得堪稱詭異。
“那大人,您的意思……”
伍星野冷笑:“這是有人在下棋呢……拿刑部當棋子,叫吃鴻臚寺。”
“那咱們……”
“姑且讓他兩招,竇何這等罪行,實在當誅,自然要放在前頭。你們務必將今日的供詞寫清楚,明日朝堂,是場好戲。”
兩個禦史得令,又開始揮毫潑墨。
伍星野卻還在思量著。
這樁案子的詭譎之處,遠不隻有報案人和京兆尹稟報案情時間上的巧合。
而是……為什麼這樁案子會到了他刑部的手上呢?
京兆尹發現屍體,覺得棘手,上報刑部,這沒什麼問題。
問題在於,那兩個女子,或者說,那個幕後之人,為什麼選擇來刑部報案。
這樁案子明明應該由大理寺來辦才最為合適。
其一,大理寺和鴻臚寺同級,拿捏起竇家來應當更容易。
其二,大理寺卿慕容鐵手段酷烈,但幕後之人顯然不想給竇家留情麵,手段酷烈豈不正好,不光能定罪,還能磋磨竇家父子。
於情於理,大理寺辦這樁案子的效率和效果,都會比刑部出彩很多。
可那人,卻偏偏選了刑部,為什麼呢?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伍星野回想近幾日朝堂上發生的事,他大致能猜到幕後之人是為誰辦事。
竇家的兒子竇望山在琅園被太子掌摑一事鬨得沸沸揚揚,而他被掌摑的原因是因為京兆尹言家的女兒,叫言……言如許的發生了嚴重口角。
其後,竇何便給這個兒子告了假,說是身子不舒服,心情也很沉鬱,休息幾天,不去官學了。顯然就是對太子掌摑一事表達不滿。
再然後,就是幾日之前,竇何和言靈施在朝堂上演雙簧,逼著陛下指婚讓他們做了兒女親家。
事情樁樁件件下來,最憋屈的無非是兩人。
一是被大臣逼著賜婚的陛下,二是被竇何拿架子甩臉色的太子。但陛下和太子若是執棋之人,大可不必繞這麼大彎子。
如此大案,陛下若知道了,要誅竇家幾族那都是可以理解的;太子也沒必要藏著掖著,宮中禦書房他直接陳情便能將事情辦了。
所以陛下和太子很可能並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