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平卻不肯起身,口中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嫌我沒出息,在你心裡隻有一個謝將軍,可是,可是他已經不在了,你不能一輩子沒依沒靠,孤孤單單,更不能因為那個公主的話就去糟蹋你自己。我喜歡你,從前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隻要看著你我就覺得再苦再累都有意思。現在你說你要走,我覺得我過得一點指望也沒有了,沈姑娘,不管你去哪裡,帶我一起走吧,我窮,可我會真心對你好一輩子!”
沈若雪見他如此,又說了這樣一番話,心內又是感動又是傷懷,頹然坐下,沒了主張,一言不發地愣著。吳春平看她不語,求懇地又道:“沈姑娘,你說說,我,真的連門外那個討飯的乞丐都不如嗎?老人說葉落總要歸根,人也總是要有個歸宿,我雖然粗笨,可是我自認對你的喜歡不亞於謝將軍對你的喜歡。現在一個已經死去,一個就在你眼前,既然你連乞丐都可以嫁,為什麼不選我?”
淚水頓時從沈若雪眼中泉湧而出,她怨憤地衝吳春平道:“你不懂!”吳春平也哭了,他邊哭邊道:“是,我是不懂,我沒讀過書,也不懂得你們那些詩啊曲啊,我隻知道,我想要跟你廝守在一起,願意看著你,願意為你辛勞,這難道不夠嗎?門外那個乞丐難道就懂得嗎?”
沈若雪哽咽道:“春平哥,我這也是迫不得已,本無求生之念,是怕……是怕拖累了你。”
吳春平聞言一喜,含淚道:“什麼?你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想到過我?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在找那個乞丐之前,你想到過我,隻是怕拖累我?”沈若雪隻得點了點頭。
不想吳春平從地上一躍而起,喜笑顏開,口中不住道:“原來你先想到過我,我好快活,我心裡好快活!”他圍著沈若雪團團轉了兩圈,突然拔腿直奔出去,撇下沈若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整個富貴酒樓都知道沈若雪為吳春平清了債,要跟他一起離開京城了,明霞心裡竟似落下一塊大石,自那晚她聽見吳春平在月下的祝禱,隱隱的就希望由這個男人來照看沈若雪的下半生,他雖然低賤,可是牢靠。如今,不得不離開京城的沈若雪,身邊跟著這個男人,讓人不由自主地放心了,儘管看上去二人並不那麼般配。
吳春平在大家豔羨祝福的目光裡,乾活更加賣力,手腳勤快,眼裡出活兒,王大嬸心裡喜歡,又有些過意不去,當眾撕碎了春平的欠債契約後,笑著走到他麵前道:“其實,我這人也不是硬心腸的,隻要你人實在,我虧不了你,也不多揩你油水。哪,這幾兩銀子是多出來的,還給你,你彆挑剔,權當是個落腳錢。離了京城,對沈姑娘好點兒,她一個嬌嬌嫩嫩的人兒,你彆委屈了她。”
吳春平答應著,嘿嘿地憨笑著,一雙眼睛閃著興奮地光芒。他偷偷地做了點泥哨賣,換了幾個錢到瞎子那兒算命,瞎子誇張的說他桃花運正旺,從此後豐衣足食高枕無憂,因為他的命中桃花有旺夫之運。他喜滋滋地回來到酒樓,聽見夥計們正在背後說他“傻人有傻福,窮漢撞好命。”他才不在乎,隻要能讓他天天看著沈若雪,心裡就覺得日子過得有滋味,他穿過夥計們譏誚的目光,腰板挺的又硬又直。
吳春平的喜悅和眾人的關切祝福,竟讓沈若雪一時間無法言明心中之苦,她隻得淡淡的,靜靜地收拾著行裝。當她從銀匠那裡取回鑲著紫茉莉花的銀簪,不禁痛楚莫名,仿佛捧著的不是一根簪子,而是謝承榮的一顆心,然而那股痛楚和悲傷宛如暗流,深深地潛伏在心底深處,不再流淚,不再吐露。
她抬手將這根紫茉莉花簪插在了發間,暗自道:“四郎,不論天意如何無常,人生幾度輪回,你都印刻在我的心裡,一千年,一萬年我都不會將你忘記。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深情,不會忘記你的笛曲,就像你曾說過你不會忘記我一樣。我的整顆心都給了你,餘下的,隻是一個血肉之軀在這裡一天一天的消磨。”
吳春平手裡捧著他才從街上買回的一麵小巧的菱花鏡,樂顛顛地走了進來,一眼便看見了沈若雪頭上那支紫茉莉花簪,他心裡莫名的刺痛了一下,默默地將菱花鏡放在沈若雪身邊,慢吞吞地道:“沈姑娘,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是麼?”
沈若雪不防他在身後,臉上掠過一抹驚訝,隨即又恢複了平靜,點了點頭。
吳春平習慣的抓了抓頭,囁嚅地道:“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豆腐店那裡跟我妹子,就是翠姑,跟她告個彆?我一走,她在這京城裡就沒有親人了。“
沈若雪看著他,又點了點頭,然後款款站起,她心下暗想:“不會的,很快你就可以回來。”然而跟他一起走出去,讓那些日夜監視她的駙馬府的人看到,她身邊的確跟著一個身份低賤卑微的男人,公主那邊也就不會為難酒樓了。吳春平歡喜地將菱花鏡重又拿起,遞給沈若雪道:“你喜歡嗎?”
沈若雪笑了一笑,道:“喜歡。春平哥,不如把這個小鏡子送給翠姑吧,她一定更喜歡。”吳春平頓時悻悻地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這幾文錢的東西,嫌它粗糙。”他看看沈若雪頭上那支紫茉莉花簪,歎了口氣,將鏡子塞進了袖子中。
翠姑的婆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爽利婦人,此時正在家門口賣豆腐,看見吳春平走來,睬也不睬。吳春平上前陪笑道:“嬸子,我們明日就要離京了,想跟翠姑告個彆。”
“你們?”婦人上下打量著站在那裡的沈若雪,然後沒好氣的轉頭衝屋子裡叫:“翠姑出來!”翠姑應聲跑出來,兩手上全是水,衣袖高高卷起,看樣子正在乾什麼活兒。看見哥哥,她歡喜地叫了一聲,偏偏她那個小男人也跟了出來,用力地扯著她的衣角,用稚嫩的童音尖聲命令:“回去!回去乾活去呀!”
吳春平悶聲道:“翠姑,明日我……我們就要離京了,你要在這裡聽話,手腳勤快點,彆惹大叔大嬸生氣。”小男人的尖聲大叫幾乎蓋住了吳春平的聲音,翠姑眼巴巴地看著哥哥,眼圈不禁紅了,沒等她開口,她婆婆卻在一旁道:“你聾了不成?沒聽見你男人叫你哪!”沈若雪連忙拉過那個小男人,拿出兩個錢在路旁買了一隻草編的小蟲,哄他一邊玩去,好讓吳春平兄妹說話,引逗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根兒,”小男人傲慢的回答,伸手要小蟲。沈若雪故意不給他,根兒跳起來一把搶去,一邊玩一邊笑出了兩個圓圓的酒窩,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沈若雪微笑道:“根兒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一定要對翠姑姐姐好呀,啊?”根兒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轉身卻又衝翠姑大叫:“你回去乾活去呀!”
趁沈若雪引逗開根兒的空當,翠姑已和吳春平說了幾句話,看根兒又來糾纏,翠姑向他咬牙悄聲道:“這小催命的。”又怯怯地瞥了一眼婆婆,唯恐被她聽見。轉眼看見沈若雪同情的目光,翠姑微笑道:“不妨事,長大了就好了。”她溫柔的摸了摸根兒的頭,目光中有母親般的慈愛,也有妻子般的恭順與期待。驀地,她向沈若雪道:“嫂嫂,以後全憑你照應我哥哥了。”
沈若雪被這一聲嫂嫂叫的吃了一驚,不由心慌意亂,正待要說什麼,根兒已經死拉活拽地將翠姑拖走了,她與吳春平相顧無言,隻得並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