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京都的河邊,早已經聚集了許多百姓,人人都手捧著一盞形狀各異的河燈,輕輕呼喚著親人的名字,將河燈放在河水之上任它順流漂去,指引亡靈的歸路。
小梁都尉買了五盞小小的蓮花燈,親手拿筆蘸著濃墨,在上麵用工整漂亮的隸書分彆寫了“慕容氏”、“梁忠嗣”、“楊氏”、“謝承榮”四個名字,然後,默默地將寫著謝承榮名字的那一盞遞給了沈若雪。沈若雪雙手接了,微笑著讚道:“想不到,你的字寫得這樣好。”
她很想問問那三個名字都是誰,卻忍不住問:“還有一盞呢?為什麼沒有寫名字?”小梁都尉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卻將那一盞沒寫名字的河燈也遞給了沈若雪,自己用傷臂托了兩盞,另一手拿了一盞,道:“走吧。”
兩個人來到河邊,將手裡的蓮花燈裡的蠟燭點著,捧著燈走到一處人群稍微稀少的岸邊,小梁都尉蹲下了身子,先放了第一盞“慕容氏”,低低道:“這個是我的祖母。”又放了第二盞“梁忠嗣”,道:“這是先父。”然後,放了第三盞“楊氏”,輕道:“這是我的母親。”
沈若雪震驚的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卻淡淡一笑,道:“快把燈放了吧,讓亡靈快點回家。”於是,她忙蹲身將寫著謝承榮名字的河燈輕輕放入了河水中,那盞燈在河水中流連徘徊,似乎依依不舍,片刻後方才慢慢的往前漂流,沈若雪心中暗暗祝禱:四郎,安息。那一盞沒有寫名字的燈也被沈若雪輕輕放了下去,,五盞河燈彙入了河水裡的燈流,一起順下遊而去,數不清的燈光在河麵上漂動,月光下,如同銀河裡的繁星點點。
放完了河燈,小梁都尉隨意的坐在了河邊的一株柳樹下,眼望河水和河麵上源源不斷漂過的河燈不語。沈若雪輕輕地坐在了他身旁,一雙善解人意的眼睛溫柔地看著他,輕輕地問:“你,願意給我講一講那些名字嗎?”驀地,小梁都尉的眼中竟然似乎有淚光閃動,她不由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
小梁都尉歎了一口氣,微微笑了一笑,低低道:“沒什麼,其實,許多時候,我都很羨慕四郎,羨慕他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兄長姐妹,那麼熱熱鬨鬨的一個大家族。而我,卻沒有那麼好的命。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病逝了,父親身為上將,在我五歲的時候率軍出征戰死在了邊關,從此我一直由祖母撫養長大,直到十四歲的時候入了銀槍都。”
“也就在這一年,我唯一的親人——我的祖母也撒手人寰,偌大的府邸,成群的仆從,卻讓我覺得孤單的可怕。沒有人管教我,嗬斥我,也沒有人關愛我。有的時候在外麵跟人打了架闖了禍,甚至特彆希望回府後能有個長輩拿鞭子抽我一頓,大罵斥責一頓也好,隻可惜,總是我自己麵對著庭院。我家數代都是一脈單傳,我連個叔伯兄弟都沒有可走動的,每天最怕的就是回家,隻好在外麵哪裡熱鬨往哪裡去,北營、青樓、賭坊、酒館,隻要不讓我覺得孤單就行,也因此被人當做壞小子,朝中的詩禮人家看不上我聲名狼藉,連肯上門攀親的都沒有,反正我也不在乎。”
“慢慢的,我學會了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給自己裹傷,自己給自己壯膽,自己給自己抵擋一切讓我受不了的東西,包括讓人難忍的孤寂,畢竟,不管多麼熱鬨都有散的時候,每次酒闌人散後,我還要一個人回去。你不會了解這其中的滋味的。”
沈若雪看著他,沒有想到一向驕縱不堪的小梁都尉,原來自幼便是個孤兒,儘管生在白玉堂中,卻從沒嘗過完整的父母之愛,心中不由頃刻間充滿了憐惜,對他平日裡無所不為的放肆也突然覺得可以原諒,她伸出一隻手去,輕輕握住了小梁都尉的手,柔聲安慰道:“我了解你的感覺,我全都了解。”小梁都尉轉頭看著她,清澈的目光中忽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和感激,卻什麼也沒有說。
圓月當頭,沈若雪和小梁都尉在柳蔭下坐了許久許久,兩個人默然不語,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不知不覺中,沈若雪的頭漸漸地落在了小梁都尉的肩頭,睡著了。這些天她確實是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好覺,此時眼望河水,心中安寧,竟然困意襲來,香甜的進入了夢鄉。
小梁都尉肩上的創傷未愈,隻覺肩頭一痛,轉臉看見沈若雪倚在自己肩上睡著了,不忍將她驚醒,便紋絲不動的忍痛由她靠著酣睡,卻見她一隻柔軟溫暖的小手仍然握著自己,心中不禁莫名的微微一疼。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涼的夜風吹過,沈若雪一顫醒了過來,揉著眼睛喃喃道:“四郎,幾更了?“驀地看見小梁都尉,猛然醒悟,慌忙坐直了身子,尷尬的無言以對。小梁都尉笑道:“你好福氣啊,在這裡也能睡著,我都聽見你說夢話了。”沈若雪飛紅了臉,道:“我,我說了嗎?說了什麼?”
小梁都尉站起身,悠悠道:“這個,我聽見你說啊,師父師弟大師兄,等一等我。”沈若雪先是一愣,隨即想起街頭評話先生講的唐玄奘西去取經的故事,原來小梁都尉在笑自己是那豬八戒,不由跳了起來,小梁都尉見她省悟,趕忙笑著往前快步走去,沈若雪握著拳頭不依不饒的追趕,兩人在街頭的人群中你追我躲的嬉鬨起來。
好容易在一處拐角將小梁都尉截住,沈若雪使勁在他背上敲了五六拳,咬牙道:“你才是豬八戒,你才是豬八戒!”小梁都尉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是孫猴子好不好?”
不想一旁路過一個相熟的軍官,抱拳招呼道:“見過小梁都尉。”小梁都尉回頭應了一聲,並沒有鬆開沈若雪的手,那軍官好奇道:“這位兄弟是——”沈若雪窘迫的拚命將手奪回,隻聽小梁都尉笑嘻嘻地道:“啊,這是我相好的小弟。”那人的神情在夜色中看不甚清,卻似乎有些尷尬,說了句“叨擾叨擾”便忙走開了。
沈若雪不由大急:“你,哪有抓住自己小弟的手不放的,還說是相好的小弟。”小梁都尉毫不在意的拍了拍她的肩,道:“沒關係,我知道他會怎麼想,不就是會想我有斷袖之癖嘛,哈哈。”說完自己也覺得很荒唐,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因是中元節,京都的宵禁往後拖延,所以大街小巷很多人來人往,放完了河燈的人們聚在一處喝幾杯酒,說說體己話,思念一下亡故的親人,一些仕女閨秀也因放河燈拋頭露麵,悄悄的與素日中意卻沒有機會相見的情人約會。中元節的夜晚之熱鬨,僅次於上元節了。
小梁都尉送沈若雪回去,兩人說著話沿街走著,忽然迎麵碰見一群人,為首的少年冷冷的將沈若雪攔住,道:“這可真是巧得很哪,換了身裝扮,我也認得出你。”小梁都尉抬眼看見,連忙恭恭敬敬的施禮道:“公主殿下。”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永昌公主,她並不看沈若雪,隻是冷冷的看著小梁都尉,道:“你怎麼同她在一起?”
小梁都尉爽快地答道:“臣下無意中碰見沈姑娘,順路走了幾步。”
永昌公主冷笑道:“是無意的嗎?還是有意的?”
小梁都尉理直氣壯地道:“絕對是無意中,臣下與她過去雖曾遠遠見過一次,並不相熟,請公主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