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雪最後一句念罷,突然身子一晃,張開雙臂竟似要撲下城頭去,驚得小梁都尉倏地起身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道:“你,你要做什麼?”
沈若雪輕輕將他推開,微笑道:“彆擔心,我隻是想像一下撲下樓去的感覺,不知道人之將死前,心中會想些什麼。”她的頭發被城頭的風吹亂了,亂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頰,望去說不出的淒美落魄,令人生憐。她忽然伸手從小梁都尉手中拿過酒壺,仰頭一氣飲乾,向著天空大聲道:“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有沒有能永久留住的美好?究竟有沒有?”
小梁都尉望著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緊張地道:“你站穩些。”
沈若雪回頭看看他,笑著拉了他一起坐下,道:“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會死的。那日,你說過,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卻可以在另一個人心中永遠活下去,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我被你的話打動了,想是的,我得活下去才好,在這世間每多活一年,就多想他一年,想念一個人是痛苦的,可是被想的那個卻是幸福的吧。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不知道這人世上還會不會有一個人痛苦的想念著我。豈為情癡銘徹骨,但念心真報君恩,有時候痛苦的思念,也是另一種情癡,另一種報恩。”
暮風中,沈若雪的長發再一次飄落在了小梁都尉的臉上,這一次他沒有伸手將發絲拂開,隻是喃喃地道:“我終於明白四郎為什麼那樣喜歡你了。”沈若雪轉頭道:“你說什麼?”
小梁都尉笑了一笑,隨口道:“沒什麼。對了,若雪姑娘,有句話我很想問一問你——”沈若雪拔下象牙梳,將吹亂的頭發攏在一起梳著,道:“請問。”
小梁都尉猶豫片刻,道:“是這樣,如果——如果你知曉了桃花娘子的下落,又找回了你那根紫茉莉花簪,你便真的即刻就要離開京都嗎?”
沈若雪毫不遲疑的答道:“是,我答應過公主的,當然會馬上離開京都,不做任何停留。這樣,姐姐她們還有王大嬸一家都能夠像過去一樣的生活下去,富貴酒樓又有你護著,我也終於放心了。”
小梁都尉怔怔地看著她,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沈若雪梳理好了頭發,向他溫柔的一笑,問道:“你在想什麼呢?”他將臉轉向彆處,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俄而又抬頭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說著縱身一躍,躍下了高高的舊城牆,在下麵仰頭向沈若雪道:“你先把酒壺拋下來給我。”沈若雪依言拋下了酒壺,他一把接著放到一旁,又向沈若雪伸開了雙臂道:“來,跳下來吧!”
這一幕情景似曾相識,依稀仿佛回到了當初謝承榮帶沈若雪來到這裡的時光,他也是那樣敏捷的縱身躍下了城牆,仰著秀美沉靜的臉龐,在牆角下微笑著衝她張開了手臂道:“來,若雪,彆怕,隻管跳下來吧!”一股淚水從沈若雪的眼中湧出,她站在牆頭上,心中撕裂般念著謝承榮的名字,不禁悲從中來。
“怎麼了?若雪姑娘,不用怕,跳下來吧,有我呢,”小梁都尉在下麵叫著,以為她害怕了。沈若雪定了定神,抹去淚水,閉上雙眸無聲地向晚風道:“四郎,接著我,我來了。”縱身躍下,小梁都尉穩穩地將她一把抱在了懷中放在地下,卻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不由笑著剛要說什麼,沈若雪突然伏在他的胸前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一股異樣的感覺柔情而纏綿的自小梁都尉心中驟然升起,他微微詫異的體會著這種感覺,在此之前,他從未曾從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體會到過這樣溫存而顫動肺腑的感覺,這種似乎是含著苦澀的甜蜜,帶著疼痛的眷戀,讓他頃刻間幾乎忘記了一切。
就這麼任由沈若雪摟著他的腰伏在胸前,小梁都尉卻始終沒有任何輕薄的舉止,隻是默默地攬著她。良久,他方抬手輕撫著沈若雪的鬢發,柔聲道:“好了,沒事了,我們走吧。”沈若雪慢慢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暮色之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隻知道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沉默著,卻沉默的那麼溫柔。
到了沈若雪居住的巷口,吳春平焦急的迎了上來道:“你又跑哪裡去了,我到處……”話沒說完,他已看見了一旁的小梁都尉,登時臉色一沉,也不招呼,轉身就走,向小院粗聲叫道:“好了,她回來了!”
沈若雪默默的站住腳看著小梁都尉,眼神複雜,似乎有內疚,有歉意,又有一絲溫情,小梁都尉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看著吳春平的背影道:“這位仁兄夠粗的,很有趣。”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對沈若雪說些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笑著道了聲彆轉身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回味著城牆下那種令人繾綣心疼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對自己道:“老子這是怎麼了,難道動了情?她是四郎心愛的女人,四郎卻是我最好的兄弟啊,我怎麼能夠對她……怎麼會……”
不知不覺小梁都尉又信步走到了太白坊,他隨手將酒壺丟給太白坊的一個夥計,命他去那個酒館將壺還了,自己則直接上樓去找翩翩。翩翩一見他來,歡喜異常,親自動手收拾了幾樣他素日愛吃的菜肴,溫了一壺上好的玉壺春。小梁都尉坐在燈下,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卻從懷裡取出了一支紫茉莉花簪默默地看著,反反複複的看著不語。翩翩伸手搶過,笑道:“哎呀,好精致的銀簪,是要送給我的嗎?”
小梁都尉欲要奪回,卻被她柔軟的身子靈巧的旋轉開,順手插在了自己的發間,格格笑道:“真好看,奴家先謝過了。”小梁都尉大急,上前從她發間一把抽出簪子,翩翩皺眉道:“你弄痛我了,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小氣,不過是一根簪子罷了,又不是金的,值過這樣?”
小梁都尉沒有說話,將紫茉莉花簪重新收入懷中,悶頭喝酒,過了片刻,忽然抬眼道:“翩翩,你來抱住我。”
翩翩掩口而笑,連忙過來輕巧的投入他的懷中,用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媚眼如絲的道:“怎麼啦?”朝他的臉上輕輕吹了一口氣,幽香淡淡。小梁都尉沒有看她,隻輕歎了一聲,便將她從懷中推開,驀地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道:“我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再來。”將銀子放於桌案上,推開廂房的門徑自走了。
翩翩看著他的身影走下樓去,眼眸中浮過一層幽怨,突然伸出手將一桌酒菜全部掀在了地下,恨恨的走進屏風後躺在了床上。
這天晚上,沈若雪抱著枕頭直哭了一夜,她從未像今日這樣覺出如此錐心刺骨的孤獨和無助,瘋一般想念著謝承榮溫暖的臂彎和微笑,痛苦難當。
是小梁都尉勾起了她心中所有的積攢的悲苦,那似乎是與謝承榮一樣溫暖的懷抱,讓她幾乎在一瞬間感覺是同一個人,然而睜開眼來,逝去的終究是逝去了。可是,對這懷抱的渴望,突然間那樣強烈的爆發出來,令她簡直難以忍受眼前的孤獨。抱抱我,啊,抱抱我吧,沈若雪緊緊地將枕頭摟在懷裡,淚流滿麵。
窗外,傳來睡在院中的吳春平的兩聲咳嗽,和他在竹榻上翻身的吱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