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是個尚武的人,平素就不喜歡與文臣打交道,身前身後簇擁左右的總是一群武官,又因逼宮之事與朝中舊臣交惡,更加討厭儒生,但凡四品以下固執不肯向他低頭的統統問都不再問,儘皆命合族殺之。賀蘭明率人行刑,一日之間連殺數千人口,血流成河,屍橫遍地,一車車的拉往城外亂葬崗。次日聽他回來述職時,寧王無意中瞥了一眼眾人中端坐的小梁都尉,發現他雙眉微皺,眸中竟流露出不忍之色,忽然覺出寧王看自己,迅速低下了頭。
寧王心下暗忖:“我愛惜梁超,一心想要他為我所用,能忠心不二,若他始終不能全力為我效命,心存僥幸預留退路,豈不辜負了我?”想畢,待賀蘭明說完,轉臉向小梁都尉道:“三品以上的官員皆為你所抄押,本王也懶得再與他們打口水仗了,就由你去辦,將他們統統帶至行刑場,若有執迷不悟者即可殺之!”小梁都尉一怔,沉吟片刻,起身領命而去。
賀蘭明忍不住道:“殿下何須讓他去,我一口氣都辦了算了!”寧王目視小梁都尉背影,緩緩道:“自今日起,但凡誅殺舊太子一黨,都交與梁超去辦,其他任何人不許插手!”
小梁都尉奉命將十餘名不肯屈服的三品以上朝中官員從詔獄裡提出來,直接拉到了賀蘭明昨日行刑的地方,滿地的鮮血仍然未曾乾透,四麵風聲如同嘰啾鬼哭,令那些臣子不寒而栗。隻聽小梁都尉在上麵冷冷地道:“各位大人都好好看仔細了,若不想合族皆斃於此地暴屍荒野,一人在這裡寫一份擁護寧王登基的表文,即可回府與家人團聚,筆墨我已準備好了。”說完手一招,司文德傳令軍士各捧筆墨紙硯分彆站在了那些官員的麵前。
現場死一般寂靜,良久,終於有人顫巍巍地拿起了筆。突然,殿閣大學士趙文成高喝了一聲:“如今該忠者不忠,當孝者不孝,朝中已無禮儀綱常,我等一腔忠孝為君的熱血就灑於此處又有何妨!貪生怕死之輩令人鄙之!”揮臂打翻了麵前的紙筆,竟還要衝過去打那幾個寫表的同僚。小梁都尉低低罵了一句:“迂腐!”喝令手下將他按住,司文德悄道:“他可是前太子的老師,在文臣中頗有威望,門生極多。”
小梁都尉微微點頭,靜靜地看了看趙文成,手按刀柄緩緩地走到了他們麵前,一個個看了一遍,驀地誠懇地向他們道:“各位大人還請慎重三思,我可以再等一等。如今時勢已成定局,不日寧王殿下就要登基為天子,說實話你們這樣子於事無補毫無意義。我知道你們各位都是恪守禮法的飽學之士,把禮義廉恥四字看得如同性命一般重要,但在下有一言奉勸各位大人,留得一條性命在方能一展抱負,何必定要自取死路。”
不料趙文成驀地衝他狠狠啐了一口,罵道:“你也配在我等麵前講禮儀廉恥!想你父親當年塞外為國捐軀,何等忠烈,卻不料生下你這個屈身事賊、助紂為虐的孽子,忠烈之名儘被你毀之殆儘,你還不自殺以謝天下免遭千古唾罵,否則有何麵目於九泉之下與你父相見!”
司文德飛快地看了小梁都尉一眼,隻見他臉色發白,原本清澈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抹極其犀利森然的光芒,連忙按住了他握刀的手,將他拉向監斬台,趙文成當他們膽怯,更加變本加厲的破口大罵逆賊,司文德回身喝道:“給我堵住他的嘴!”向小梁都尉道:“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最好等寧王親自下令再殺,兄弟你萬萬不可動手。”小梁都尉胸膛起伏,強忍怒火,令人將寫好的幾份表文與名單送與寧王。很快,寧王府派心腹長史官來到,宣告寧王指令:“殿下有令,逆臣趙文成及其同黨合族不留,請都尉即刻執行!”
這一天,繼賀蘭明之後,由小梁都尉又開始了執行近千人的斬殺,哭聲震天,哀嚎動地,上至八十老嫗,下至懷中幼童,竟無一人能得以幸免。當殿閣大學士趙文成的小孫子被行刑手拎小雞一般拎出來時,那年方四歲的小孩子突然認出了小梁都尉,一邊掙紮著一邊朝他稚嫩的哭叫:“小梁哥哥,哥哥!”他還記得曾經在街頭被家人抱著在府外玩耍時,小梁都尉曾經見他玲瓏可愛逗弄過他,還給他買了糖果吃。
“哥哥,糖……”那孩子嚇得麵無人色,一邊聲嘶力竭的哭,一邊似乎提醒小梁都尉彆忘了他,驀地掙脫開行刑手的拉扯跑到了小梁都尉的身前抓住了他的手,純真的眼睛裡全是恐懼和求懇,仿佛希望他能救一救自己。小梁都尉的心頓時軟了,他低頭想要抱起這個孩子,一旁司文德冷不防用肘彎狠狠地捅了他一下,他立刻瞥見了寧王府長史官的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頭不禁一凜。
聰慧的孩子立刻看出了他眼中的猶豫,伸出小手便抱住了他的腿,仰麵不斷地哭叫:“小梁哥哥抱,哥哥抱,我怕呀,救我,救我……”
小梁都尉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這稚嫩的哭叫聲折磨的肝膽欲裂,他雖自刀光劍影裡跌打而出,卻從沒有殺過婦孺老弱,今日看著一門門老小儘皆在他眼前身首異處,心中已是抑鬱難當,現在這個他曾經親手抱過、逗弄過的孩子在叫著他,渴求著他的保護,那雙小手是那麼信賴的緊緊攥著他的手指,拉著他的衣角,抱著他的腿,他怔怔地看著,看著,突然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不顧司文德的警示,蹲身便將這孩子一把摟在了懷中。
“這孩子太過幼小,能不能煩請長史官轉告寧王殿下,殿閣大學士究竟是為了朝廷嘔心瀝血有過功績的人,就給他留個後吧!”小梁都尉回頭幾乎是求懇地向寧王的長史官道。長史官冷冷道:“我已說過,殿下有令,逆臣合族不留!”
“可是他……”不等小梁都尉說完,長史官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殿下有令,逆臣合族不留,請都尉即刻執行!不得有誤!”小梁都尉臉色一變,司文德見狀唯恐他出言不遜,慌忙上前便欲將那孩子抓過來,那孩子絕望地嚎啕大哭,死死地勾住了小梁都尉的脖子不肯放手,口中不住地叫著:“小梁哥哥!小梁哥哥……”
司文德不禁著急,一掌便向這孩子頭上擊去,卻被小梁都尉啪地揮臂格開,抬頭向司文德喝道:“退下!讓老子自己來!”司文德焦灼地看著他退到一旁,心裡暗暗為小梁都尉捏了把汗,卻見他的目中突然好似有淚光閃動,抱了這孩子用力親了一親,一步步的走到了行刑手的身旁,蹲身將他輕輕放在地下,柔聲道:“乖,不要哭,放開手,哥哥這就去給你買糖果吃,好不好?”
孩子滿臉淚痕,呆呆地仰著小臉看著他,他輕輕地將他纏繞在自己脖子上的小手臂拿開,孩子卻又驚恐無助的抓住了他的手,小梁都尉柔聲又道:“哥哥不騙你,我真的去買糖果給你吃,跟上次買的那種一樣甜,好不好?你站在這裡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就沒事了,真的……”
孩子終於聽話的慢慢鬆開了小手,他迅速站起回身急走了幾步,隻聽背後撲的一聲,這孩子那小小的頭顱已經被行刑手削了下來,小梁都尉隻覺心中一陣翻攪,閉了閉眼睛,緩緩回身看著那具小小的屍體,和滿眼的鮮血與頭顱,突然感到無比窒息,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