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正因幫著西門阿婆找到了丟失的一隻雞,連訛帶罵地讓使那雞駐足不走的人家交了一貫罰錢,又讓西門阿婆謝了他十個雞蛋,哼著小曲回來吩咐老婆把雞蛋炒一盤預備吃午飯。剛溫了一壺熱酒要往杯子裡斟,有人在院門外喊:“紅鼻差爺在家不在?”吳貴掂著酒壺站到門坎處笑罵道:“哪個混小子叫你祖宗,皮癢癢了不是?”那人探頭朝院裡一張望,瞧見吳貴,忙陪笑道:“吳差爺,你吃飯哪?你家有個親戚從京都來找。”吳貴一愣:“啥?你說啥親戚?”吳春平已經邁了進來,叫道:“五叔!”
吳貴站在那裡直發呆,打量了半響,驀地阿嚏一聲打個噴嚏,揉揉酒糟鼻子,滿臉堆笑的把酒壺放到小飯桌上迎出來:“春平!七八年沒見,媳婦都娶了吧?快來坐下!哎呀,這是哪陣風把大侄子從京都吹來了!”吳春平拉過鳳珠,低聲命道:“叫五叔!”鳳珠趕快上前施了一個禮,吳貴眼睛一亮,仔細看看她,驚歎道:“大侄子,你好福氣嘛,哪兒撿了這麼個標致小媳婦啊?”
吳貴老婆冷眼看他兩口子穿著乾淨整齊,隻當是發了財來的,滿心的巴結,趕忙笑眯眯的打了幾隻荷包蛋端上來給鳳珠:“快吃快吃,咱們這兒的規矩,新媳婦初進門都要吃這個!”鳳珠接過謝了,吳貴吩咐:“鈴兒娘,你再去炒兩個菜!”吳貴老婆答應著轉身往灶下去了,鳳珠吃著荷包蛋,發現放了蜜糖,又香又甜,耳聽吳貴問道:“大侄子,我那老哥哥老嫂子都好吧?翠姑也嫁人了吧?”吳春平便將父母過世,妹子賣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說的聲淚俱下,吳貴陪著唉聲歎氣一番,小心的問道:“那,你來這裡是……”
吳春平忙道:“我還清了債務,又積了些銀錢,特來看望看望五叔五嬸。”吳貴聽說銀錢二字頓時眉開眼笑,鳳珠看他老往自己身上瞟,便起身道:“五叔,我去幫五嬸燒飯去。”她一走開,吳貴立刻湊上前低聲向吳春平道:“春平,這不像是莊戶人家的姑娘。”吳春平老實,便將鳳珠的遭遇原原本本講給他聽,原想著吳貴會誇他仗義,誰知吳貴沒等他說完就嗬嗬地笑了起來,低聲道:“鬨了半天,大侄子是撿了個彆人剩而又剩下的!”吳春平紅著臉爭辯道:“五叔這話說的,她也是命苦,我也是命苦,相互不嫌棄就行了。”
吳貴笑得酒糟鼻子都快要熟透了掉下來一般:“我那傻小子,叔都沒法說你,你命苦是你窮,這女人命苦可大有講頭,你可得看緊點,沾過歡場的都不是什麼好貨色,這個便宜爹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正說著,菜飯端上來了,不過是一碗青菜,一碟炒蛋,添了個豬大腸。吃飯的時候,吳貴老婆往吳春平碗裡夾了一大塊炒蛋,關切地問道:“他大侄子,外頭你牽來的那頭驢毛皮真光亮,你從大地方跑來我們這裡,是想做什麼生意吧?你那些錢讓你叔給你算計著花,不會吃虧。”
吳春平猶豫一下,道:“這個,不瞞叔嬸,我們這一路走來,饒是處處節省,也花的差不多了,又買了驢,沒剩下幾兩銀子,這次其實是專門投奔你二老來的,給叔嬸添麻煩了。”吳貴老婆的那張黑胖臉登時便沉了下來,狠狠翻了她男人一眼,用力扒飯。鳳珠悄悄扯了扯吳春平的衣襟,吳春平將她的手掃到一邊。
吳貴沒有吱聲,低著頭喝著酒,還向吳春平兩口連連舉筷讓著:“吃,吃!”那邊吳貴老婆啪地將筷子一丟,粗聲道:“吃!你就知道吃!還不快點填飽了肚子出去,今日開銷的大了,王三家欠的那點錢再不要回來,明天你喝西北風去!”又轉臉朝吳春平和鳳珠皮笑肉不笑的道:“老了老了,越老越怕窮,又沒個兒子侍候,指望著這把老骨頭清清靜靜的過去呢,你們吃你們的!”說到吃字時簡直像在咬牙發狠,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就走了。
鳳珠心裡不是滋味,看看吳春平,他滿不在乎的大口大口往嘴裡扒飯,還夾了菜往鳳珠碗裡放,鳳珠便道:“我吃飽了。”他不溫不火,忙將她的碗拿來,把碗裡剩的飯一股腦扣在自己碗中,吳貴見了,趕緊把菜盤全都推到他麵前,站起身束了束腰帶,乾咳一聲笑道:“大侄子吃了飯帶侄媳婦到街上去消消食,我有事先出去了。”吳春平滿口含著飯,連連點頭。吳貴老婆在院子裡大聲吆喝著趕雞,那聲音讓鳳珠聽著分外刺耳,她沒好氣的催促:“吳大哥,你吃完了沒有?”吳春平慌忙抹了抹嘴,將碗撂下了。
在鳳珠看來,這宜陽小城除了四麵光禿禿的山,實在沒多大看頭,加上她心頭煩惱,但為了不看吳貴老婆的黑臉,還是跟吳春平一起走到了街頭。吳春平背了手,長這麼大頭一回有閒心,京都雖然繁華,勞碌的他哪裡顧得上多看一眼,而今找到了親戚,又無債一身輕,心裡高興起來,沿街指指點點的,看什麼都津津有味。鳳珠輕聲道:“吳大哥,小梁都尉明明給了你那麼多銀子,你又節儉,怎麼也還剩二十兩有餘,你怎麼能說沒有多少了呢?”吳春平看了她一眼,低低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彆管那麼多,我自有道理!”
轉了一會兒,也就沒什麼看的了,二人剛進院門,就聽見裡麵傳來爭吵聲,鳳珠拉拉吳春平的袖子,兩人住了腳側耳細聽。“八竿子打不著的,哪兒跑來這麼個侄子要我們養活?是你親哥哥的還是你親弟弟的?”這是吳貴老婆的大嗓門。吳貴的聲音依舊是那麼漫不經心:“是本家的嘛,當年到京都辦差事我叨擾過他們,皇上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他既來了,我能趕他走?”
“呸!你是縫鞋不用錐子——針(真)好啊,他是一斤肉包一個餃子——好大的麵皮!不知好歹,巴巴的千裡遠跑來讓我們養活著啊,咱們嫁了女兒,好容易熬出頭了,憑什麼再把棺材本兒墊進去養個外人!”吳貴老婆嚷嚷著。吳貴道:“趕明日給他找個活兒乾著不就完了?”吳貴老婆的聲音更高了:“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啊,你看看你侄子那個呆笨樣,除了吃會乾什麼!還有你那侄媳婦,風流場上下來的,誰知道是什麼好東西?”吳貴噓了一聲,道:“你他娘的小聲點行不行?”吳貴老婆叫道:“他不要臉,我還要臉嘛?我就是說給人聽!老娘不是個省油的燈!”
“夠了!”吳貴不耐煩了,喝道:“臭婆娘,閉住你那鳥嘴!越說越上頭了你,你不是個省油的燈,你當老子是什麼?老子是菩薩,就肯白白供養彆人?凡事總該講究個麵子是不是,心裡頭怎麼盤算是另一回事。等他回來,我自有一番打發,要你在這裡放屁!滾!”身影一閃,吳貴老婆氣呼呼地從堂屋裡走了出來,吳春平連忙趕著叫了一聲,她一愣,隨即白了他一眼,徑自擦身而過,鳳珠聽見她甩了一句:“正說著王八就來個鱉!”
吳春平臉紅紅的,耷拉著眼皮,裝作沒有聽見,隻管往屋子裡走去,鳳珠無言的跟上,吳貴已經笑嘻嘻地走出來:“哎喲,回來啦,這小地方還過得去吧?”吳春平卻道:“五叔,我們晚上歇在哪兒?”吳貴道:“有空房,這個不忙,侄媳婦,要是累了就先去旁邊房裡躺躺,我和春平有話要說說。”鳳珠心中滿是剛才惹下的羞慚,一言不發地走到隔壁,薄牆不隔音,她耳邊傳來吳貴的聲音:“春平,你這次來投奔你叔,心裡頭不會連個打算也沒有吧?”
吳春平道:“啊,沒有想過。”吳貴嘖了一聲,皺了皺眉,歪嘴笑道:“這怎麼行?男兒大丈夫,總不能靠彆人吃白飯,讓人看笑話!”吳春平作出不明白的樣子看著他不語。吳貴乾咳兩下,笑道:“你看,咱叔侄一場,我怎麼也不能讓你餓肚子不是?可話是這麼說,一個大男人成了家,不能靠自己養活老婆孩子也太丟臉。叔雖不是個財主,好歹也得讓你混下來,這才對得起我那過世的老哥老嫂子。”
他慢條斯理的道:“這麼著吧,城外有我兩畝地荒著,往年想鐘點什麼,得花錢雇人,著實不劃算。俗話說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今日我這地索性就交給你,咱們是叔侄嘛,我對你一萬個放心,種不出來,我不訛你,有好收成,你給我交一半,相信你也不會虧待了你叔嬸,如何?”吳春平歡喜的一躍而起,連連答應。吳貴卻又低聲道:“我說,你那媳婦有沒有什麼私房藏著不讓你知道?她們這種女人,手頭哪能沒個值錢的玩意兒壓箱底?”
吳春平含糊應付過去,當日就歡天喜地的帶著鳳珠跟了吳貴跑到城外,果然有一大塊長滿了荒草的土地,還有半間快要歪倒的破草房,吳春平爬上去就手腳勤快的收拾起來,吳貴眯著眼抄著手看了片刻,朝上喊道:“我回去了,晚上給你借一床鋪蓋。對了,你那頭驢沒什麼用,回頭我給你賣了得了!”吳春平答應一聲,吳貴便去了,牽了驢便賣給女婿,他女婿哪敢還價,丈人說多少就是多少,臨走還掂了一條肥肉,自己把驢錢揣了多半,把餘下的三分之一驢錢給吳春平送去了,隻說:“你這驢走路走沒了膘,賣不上好價錢。”
鳳珠忍不住埋怨道:“吳大哥,你們叔侄倆這是玩什麼心思啊,你有錢說沒錢,他敲鑼打鼓的明著幫你,實著白白用你種地開荒給他分糧,餓死不管你,有收成他白拿。”吳春平嘿嘿一笑,一邊忙活著一邊道:“種地本就是我的拿手活,彆的我也不會乾,我沒花一分一兩白白得了一塊地,怎麼都比砍柴強得多。我有銀子墊底,又有了這塊地,再沒什麼求他的了,他也彆占我便宜,咱們一會兒進城去把桌椅板凳碗筷什麼的都買了,總算是安下家了。”
鳳珠笑道:“想不到吳大哥你有時候倒也不肯吃虧。”言畢,嗬了嗬凍得通紅的手,呆呆地望著天邊道:“唉,若雪和小梁都尉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老天保佑,他們千萬彆出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