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蕭蕭,殘雪在黃昏的蒼穹下閃著寒白,夕陽掛在天邊宛若一滴滴落在水中的,沒有暈開的血,光芒斜鋪在崎嶇的山路上。曹勝跟在行進的馬車後麵,忽然勒馬回首,四下張望一番,疑惑地道:“奇怪,我怎麼總覺得有人跟著咱們似的。”程如意回頭取笑道:“有,我看見了,是個披頭散發的女鬼跟著你。”曹勝轉臉看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哦,原來是你。”程如意登時愣住,眾人都哈哈大笑,程威風邊笑邊道:“總算是有人堵得住你這丫頭的嘴了!”
蕭七坐在車前往馬背上加了一鞭,笑道:“你們都是太無聊了,才各個疑神疑鬼,沈妹子,不如你給咱們吹上一曲聽聽!”車內沈若雪答應了一聲,掀起一角簾幕,將長笛橫在唇邊,吹起一首歡快的曲調,讓大家精神都是一振,一曲終了,蕭七卻頭也不回的向車內道:“有四個音節都吹錯了,不好,不好。”沈若雪吐了吐舌頭,笑道:“在蕭七哥你麵前吹笛子,無異於班門弄斧,我心裡著實虛得很。”程如意伸頭看看她手中的長笛,嘟囔著說:“這竹管子發出聲音來還真是不錯,蕭七哥居然來個不好不好,換了是姑奶奶早敲他了!”
小梁都尉在車中一言不發,手裡握著佩刀豎在身前,頭抵著刀柄仿佛睡著了,身子隨著車子的顛簸左右晃動著,臉上依舊蒼白無血色。沈若雪放下簾幕,輕輕搖了搖他,在他耳邊悄道:“小梁,不要睡,會再受了風寒的。”小梁都尉沒有抬頭,也沒有睜開眼睛,隻是低低的嗯了一聲,輕道:“叫錯了,是小爽,不要穿幫了。我沒有睡,隻是在想一些事情。”沈若雪掩口不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公孫孟遲看著馬車,向程威風道:“怎麼,這個吹笛的小兄弟竟是個女子嗎?來宣良城的一路上,我都以為她是個被她哥哥嬌慣壞了的半大小子!”程威風笑道:“公孫捕頭的眼光也有漏的時候啊,嗬嗬,那是楊兄弟的嬌妻!”公孫孟遲麵無表情的道:“是嗎?京都果然是個大地方,這開賭坊的小哥兒自身氣度就有些與眾不同,連娶個老婆也是雅致的很哪,怎麼咱們這些小州府倒見得不多。”
程威風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是,要麼怎麼叫做京都啊,天子腳下的地方,能在那地方呆上一年恐怕就換了個樣子了,什麼樣的人沒有,什麼世麵沒見過,有啥大驚小怪的,不是兄弟我看不起你,像咱倆這樣的人物,跑來跑去也沒跑到上麵去開開眼風光風光,究竟還是個鄉巴佬,能有什麼見識,你說是不是啊?”公孫孟遲看他一眼,麵上頗為不悅,沒有接話,心中卻暗道:“你哪能跟老子相提並論。”
天色沉黑後,馬車趕得急,隻顧奔路,錯過了前後的村鎮,便在背風處生了一堆篝火權且歇息。眾人圍著火談笑,公孫孟遲從腰間取出一葫蘆老酒,定要請每人都喝一口暖暖身子,曹勝和程如意兩個跑到雪窩深處,打了隻驚出來的鹿,程如意歡喜的大呼小叫,就把這鹿剝皮烤在了火堆上,要來公孫孟遲的酒葫蘆大喝一口,滿足地道:“啊呀,今夜有酒有肉的,真是太痛快了!”
一勾冷月淡淡的懸在天邊,冷月殘雪相映照,分外孤寒。馬車在篝火旁停靠著,小梁都尉倚在車上看著火光靜默不語,眼神幽深宛如一潭不可見底的湖水,心事重重。沈若雪坐在他身邊,兀自不忍地指著那懸在火上的鹿道:“你們沒有看到嗎?那隻鹿的眼睛純真的就像一個小孩子,你們怎麼下得了手就殺了它呢?”程如意道:“去去去,你不喜歡一會兒就彆吃,老娘最看不慣你這種人了,又要吃酒肉又要念菩薩!”沈若雪倔強地道:“不吃就不吃!我從來不吃看上去溫順的生靈!為什麼不捉一隻狼,一隻虎?”
程如意奇道:“哎呀?你這話說的,你怎麼不去捉啊?再說了,豬難道看上去就傻嗎?也蠻善良的啊,牛呢?羊呢?雞呢?兔子呢?魚呢?姑奶奶看各個都溫順的很,你乾脆就吃草好了!”沈若雪道:“誰說的?豬牛羊看上去都是傻乎乎的,為什麼不吃?還有那魚,無論怎麼殺它連聲音都不會發出,隻懂得搖頭擺尾,不就是給人吃的嗎?我才不會吃草!你吃草好了!”兩個人你一嘴我一嘴的鬥起口來。曹勝撇嘴道:“乾脆你倆掐起來打上一場,也動動筋骨暖和暖和!”程如意冷笑一聲,看了看小梁都尉道:“我倒是想啊,就怕有人不答應!”小梁都尉如不耳聞,默默地看著篝火。
公孫孟遲忽然拿著他的酒葫蘆走到了車前,蹲身坐在了小梁都尉身邊,碰了碰他的身子,把酒葫蘆遞給他:“楊兄弟,你也來一口驅驅寒氣?”小梁都尉微笑道:“多謝,隻是小弟尚未痊愈,不便飲酒。”公孫孟遲搖頭道:“非也非也,酒是活血化瘀,我看你喝一口未必就有壞處,怎麼,怕我這酒裡有毒?”小梁都尉略一沉吟,不便再推辭,笑著接過了酒葫蘆仰頭飲了兩口,遞還給公孫孟遲,又按著胸口咳了起來。
“讓你娘子也來一口?”公孫孟遲看著他道,小梁都尉笑道:“算了,她不會喝。”公孫孟遲便將酒葫蘆甩手丟給近旁的下屬,向小梁都尉笑道:“弟妹文雅風流,楊兄弟倜儻英秀,真是一對璧人。這京都的賭坊之內果真是臥藏上上品,讓我等僻野之人頗為豔羨。她也是京都人氏?”
小梁都尉微笑道:“不是,她是洛陽人,是小弟的一個朋友的妹妹,頗識詩書,我那朋友也在京都謀事,因此結了姻緣。”公孫孟遲道:“我始終奇怪楊兄弟開賭坊的人,何須夫妻如此雅致?”小梁都尉笑道:“小弟本不過是略識得幾個粗字,偏偏娶妻如此,愛極生懼,逼得不得不學斯文些,弄得不倫不類的,讓公孫捕頭見笑了。”
公孫孟遲哦了一聲,忽然從身邊取出一卷文紙,刷的展開對小梁都尉笑道:“不知道楊兄弟離開京都之時,可曾看到過這個?”小梁都尉抬眼看去,心中暗自一驚,那文紙正是一張畫有他圖影的通緝詔令,臉上卻不動聲色地道:“離開之時好像還沒見,路上倒是見過幾次,這上麵就是朝廷要捉拿的欽犯嗎?”周圍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盯著公孫孟遲和小梁都尉,沈若雪回頭緊緊挨著小梁都尉,手不由得暗自抓住了他的衣襟。曹勝則死死的盯著公孫孟遲。
公孫孟遲悠然道:“我一直覺得楊兄弟麵善,嘿嘿,回到衙門裡一想,卻是怎樣,原來是與這張圖影長得像,哈哈哈,你說這事弄得!”小梁都尉若無其事地伸手拿過那張通緝詔令,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笑道:“哎,公孫兄說的真不錯,天下還真有這種巧事,這欽犯跟老子還真有幾分像,有趣得很,真是有趣的很啊!”
程如意跳了過來,湊上前看了看,拍手道:“這圖上畫的可不就是小爽的兄弟,也就少了一撇胡子……”她突然止住,若有所思,臉色驀地一沉,仿佛悟到了什麼,迅速瞟了小梁都尉一眼,抓抓頭道:“什麼玩意兒,花花綠綠的姑奶奶一個字也不認識,你們聊你們聊,老娘還是看著我的香噴噴的鹿肉去!”騰地跳回到火堆邊不再言語,神情變得極其複雜。
公孫孟遲盯著小梁都尉的眼神裡射出銳利的光,笑著慢慢的說:“當真是巧的很哪。”小梁都尉又仔細的看了看圖,讀了讀文,突然恍悟,笑道:“啊,我當是誰呢,這就是那個禁軍都尉梁超啊,老子在京都的時候雖沒見過他,卻也的確幾次被人當做是他錯認過,有次欠了錢還被逼無奈想個損招,索性就拿他的名字嚇唬了一回,倉促間居然沒被看穿,著實有效。就為了這個,老子才把胡子留了起來免得再鬨笑話。現在看看這圖上畫的影,他可比老子長得英俊多了,哈哈,那當初被人錯認作是他,倒是老子的榮幸啊,不錯不錯,可惜了這麼英俊的一個人,他怎麼就成了欽犯呢?”
公孫孟遲盯著他緩緩的笑道:“原來如此嗎?你可知曉,這個梁超可非同尋常,先是投奔寧王謀逆,又助紂為虐殺害無數忠良,王師平定叛亂後清查逆臣,唯獨少了個他,他竟然逃得無影無蹤!”小梁都尉驚詫道:“有這等事?啊呀,這樣的叛臣賊子,老子跟他長得像豈不是倒了八輩子黴了?回來被人誤作是他綁了送官,那才叫千古奇冤呢!你說我他媽的這八字背晦的!”
公孫孟遲道:“怎麼?楊兄弟久在京都,連這個人做下的事都不知道?”小梁都尉笑道:“老子的賭坊開在外城邊上,天天跟其他的賭坊鬥毆搶生意,平日裡對京都的大小事情都沒閒心打聽,隻管埋頭打架數錢。鬨起了叛亂,到處都是亂兵,出門就是攔頭一刀,躲都躲不起,誰管誰啊,老老實實顧住小命要緊。聽公孫兄這麼一說,得虧小弟我沒出來露臉。”
公孫孟遲看了他半晌,冷笑一聲,又道:“楊兄弟可知道這個人,是欽犯名單上排名第一個的逆賊,一旦抓獲,你猜他會是什麼結果?”小梁都尉立刻很感興趣的坐直身子問道:“什麼結果?腰斬?車裂?砍頭?剝皮?絞殺?點天燈?哎,依小弟的意思,這樣大逆不道的叛賊,怎麼也不能便宜了他讓他死得痛快,最好有六條命,把這幾個酷刑全都受過來,那才大快人心呢!”沈若雪聽他說的殘忍,不由皺起了眉頭,咬住嘴唇。
公孫孟遲笑了一聲,緩緩道:“楊兄弟說得不錯,的確不能便宜了他,但一個人不可能有六條命,你講的這六個酷刑,單獨用起來各個都不算什麼,上頭發下來的官員公函明文寫著給梁超準備的那個,彆說六條命,嗬嗬,就是九條命,也管教他一條一條的萬劫不複。想知道是什麼嗎?”小梁都尉似乎很興奮地盯著他道:“想!”公孫孟遲森然道:“一旦捕獲梁超,等著他的那是酷刑中的極刑,寸——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