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珠自吳春平進城拜年後,便獨坐在門檻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低頭縫製著嬰兒穿的小衣小帽,遠遠地鄉野鄰居走來,都叫她“春平家的”,和善的婆婆嬸嬸們,還坐在她身邊教她怎麼走針線,鳳珠笑著道:“我最愁的是不會給孩子做鞋子。”她們笑著說:“不要緊,你言語一聲,我們幫你做。”鳳珠開心的謝過。
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仍然不見吳春平的影子,平日裡兩人都不舍得點燈,天一黑收拾收拾倒頭就睡,此時鳳珠隻得點上油燈,把飯菜熱了又熱等著他。想想也許吳貴兩口留他吃飯?雖然不大可能,但今日是大年初一,也許那兩口破了個例呢?鳳珠便自己先吃了,倚在床上繼續做針線。等著等著,她終於熬不住睡著了。
待她醒來,天色已經微微發亮,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鳳珠趕忙下床拔掉門閂,一股酒氣迎麵撲來,吳春平喝得東歪西倒進了門,臉紅脖子粗的嘎嘎傻笑不已,從懷裡摸出什麼當啷啷往桌上一拋,居然是好幾塊碎銀,鳳珠不禁驚道:“吳大哥,你哪來的銀子?”吳春平硬著舌頭嗬嗬笑道:“你數數,差不多有六七兩,真是爽快死了!我本來,本來能拿回來十幾兩呢,被他們又贏了回去,娘的,我又豁出去發狠的押,終於賺回來啦!哈哈,哪,”他從懷裡摸出臨走時鳳珠遞給他的那塊銀子:“這個是你給我的那塊。”
鳳珠的臉色登時變了,愣愣地道:“你,你居然還學會了賭錢?吳大哥,這可要不得!”吳春平斜了她一眼,道:“不用你管!你男人掙回錢給你,你不說我個好,還埋怨我!”鳳珠急道:“你能有多少家底去賭?以後快不要做這個了,咱們貧寒人家,顧著吃飯老老實實過日子,怎麼也不能染上這些惡習!”吳春平不高興地道:“去去去,我沒聽見!”
鳳珠道:“你必須要聽!從今後我一分一厘的銀子都不給你拿!”這話一出口,吳春平不禁勃然大怒,借著酒意罵道:“你憑什麼管我?我憑什麼聽你的?你不守婦道,連肚子裡的小崽子都不是我的骨血,不要逼我說出好話來!我是可憐你才娶你哪,就憑你的品行也想跟若雪一樣在我麵前趾高氣揚的,啊?彆不知羞恥了!我告訴你,五叔說了,你要是將來不能給我生個親生的兒子,我就可以休了你,再娶一個,他給我錢!”
鳳珠驚呆了,隻氣得渾身發抖,驀地坐在那裡掩麵大哭,吳春平也不理她,罵足罵夠了,往床上一趴,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一口氣睡到將近正午,他才醒過來,睜眼便叫:“鳳珠,給我倒碗水!”卻沒有動靜,吳春平隻得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跑到灶下一看,冷鍋冷飯冷菜,鳳珠的人影都不見,他隻好舀了瓢冷水喝,冰的直咬牙。
正想著要出門尋找,鄰居跑了來,叫道:“老吳,老吳,你媳婦在那邊林子裡上吊!”吳春平嚇得一哆嗦,丟了水瓢就往外跑,鄰居跟在後麵叫道:“不要急不要急,人已經救下來了,在春花嫂家裡坐著!”吳春平拍腿道:“我的那個老哥哥啊,你說話就不能不喘氣嗎?可把我嚇死了!”鄰居哼了一聲道:“你嚇死?大過年的把你媳婦逼的上了吊,那可才是一死兩條命,你還知道嚇死?”吳春平紅了臉,記起早上的事來,沒敢吱聲。
到了春花嫂家,少不得又被人埋怨一番,都說他眼看著要當爹了,還沒個爹樣子,居然把懷著身孕的媳婦逼得尋短見,吳春平也不好申辯說孩子不是我的,低著頭不言語。鳳珠哭的一塌糊塗,眾人連哄帶勸,有人偷偷朝吳春平掐了一把,示意他給鳳珠個台階下好回家去,他隻得作了一個揖賠禮道:“鳳珠,是我喝多了酒胡言亂語,又困的要命,說話不知輕重,你不要當真。”
“好了好了,小兩口吵架也是常事,沒事了沒事了,”大家齊齊笑道。回去的路上,兩個人誰也不理睬誰,鳳珠兀自抽泣不停,吳春平歎了口氣,道:“你要是嫌我不好,我也沒法子。”鳳珠站住腳道:“哪個嫌你不好了,是你嫌我才是,你若是嫌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何必當初答允娶我?”吳春平垂頭不說話,心內暗道:“當初要不是小梁都尉和若雪在我眼前晃的刺心,我怎麼會願意娶你?這事不怪彆人,都怪小梁都尉那張巧嘴,這小子不去當媒婆真虧了他的!”
兩人回到家裡,該吃吃,該喝喝,但隻有動作,沒有聲音,吳春平不主動跟鳳珠講話,鳳珠也不和他言語,一個悶著頭劈柴攆狗的沒事找事做,一個隻管縫製衣褲,這個年過的那叫一個沉悶。到得初三那日的下午,忽聽有人在不遠處大聲打聽:“請問,從這裡到宜陽城還有多遠?”吳春平聽這聲音如此熟悉,心頭不禁一激靈,卻又不敢相信,悄悄走出門去張望,隻見小路上站著一對少年男女,正在向人問路。
“啊,已經到了呀,就是被林子遮住了,轉過林子就能看到城門,”那人答道,問路的女子謝過,身旁的少年轉過臉來四下觀瞧,不防正看見站在泥牆外張望的吳春平,登時一怔,伸手拉了拉身邊女子,朝吳春平一指,那女子回臉,吳春平已先叫出了聲:“若雪——”沈若雪歡喜的叫道:“春平哥!”拉著小梁都尉的手一起跑了過來,吳春平也不理小梁都尉,隻管看著沈若雪又悲又喜,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小梁都尉毫不以為忤,微笑著抱臂在一旁悠然站立,隻聽沈若雪一疊聲的問道:“我們正發愁怎麼找到你們,鳳珠姐姐呢?鳳珠姐姐呢?”
鳳珠聞聲從屋子裡走出來,手裡還拿著針線活,看見小梁都尉和沈若雪,訝異地張大了口,半天方低低道:“我這是……我這是眼花了吧?”沈若雪歡呼一聲,小鳥一樣撲過來,看見她身子顯笨重了,慌忙收住腳,張開手臂抱住了她,鳳珠登時紅了眼圈:“啊,若雪,真的是你,你真的來看我來了!”吳春平這才向小梁都尉道:“快進屋坐吧,彆嫌簡陋臟亂!”小梁都尉笑著說:“吳大哥不必客氣。”跟他並肩走進泥牆圍著的小小院落。
“啊,這茅簷黃泥牆的房子很好啊,是吳大哥你自己搭建的嗎?”小梁都尉興致勃勃地問道,又驚訝的往房後探頭道:“還有一大塊地,也是你的嗎?種的什麼,種的什麼啊?”吳春平笑道:“什麼還都沒種呢,過了年再說。”小梁都尉背著手東瞅西瞧,難得他有閒散心情,看什麼都覺得稀罕的很,在京都時根本就沒有接觸過這些鄉土風情,離了京都顛沛流離的隻顧逃命,又要提防被小狼王的人追殺,又要應付沿途的各種凶險變化,哪裡注意過這些,此時他摸摸這個,拿拿那個,新奇的就像個孩子。
鳳珠握著沈若雪的手一肚子話想要問詢,又不知從何說起,忽然想起什麼,忙問:“吃了飯沒有?”沈若雪一點也不客套的回答:“還沒有呢,想著進了宜陽城再說。”吳春平趕緊到灶下去生火,熱那一大鍋吃了兩天的白菜肥肉和豆腐。小梁都尉跟了過去,俯身看著灶火笑嘻嘻地道:“吳大哥,小日子過得不錯嘛!”吳春平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站著說話不腰疼!”小梁都尉詫異道:“乾嘛又說我腰疼的話,我怎麼招惹你了我?”吳春平不理他,拿了粗瓷大碗到水缸邊仔細地洗,知道他們兩個都是講究的人。
附近的鄉裡鄰居聽說吳春平家來了兩個俊俏體麵的客人,鄉下人喜歡看熱鬨,又愛待客,素日裡跟這兩口處的很好,便各自拿了一些家裡的好東西上門來賀年拜客,無非是些核桃花生雞蛋什麼的。沈若雪和小梁都尉彬彬有禮的跟他們說話作答,這些鄉野人家一輩子哪離過宜陽,如見天人,歎羨不已,對他兩個的風華舉止喜歡得不得了。吳春平請兩個年長的鄉鄰作陪,燙了一壺酒,盛上菜和飯來請小梁都尉上土炕坐下,沈若雪與鳳珠在裡間炕上自吃。
鳳珠看沈若雪隻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便笑道:“這是吳大哥自己煮的,鄉野地方的粗茶淡飯,想必你吃不下。”她探頭向外看看,掩口笑道:“你家小梁也隻喝酒不吃菜,哈,不入鄉隨俗,我看你們兩個還能餐風飲露的餓死不成。”沈若雪笑道:“姐姐彆取笑了,他的飯量原本就不大,我來的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胃口一直不很好,吃什麼都不香甜,隻想吃點清淡的。”說著,從炕幾上拿了一個青皮橘子剝開。
外間小梁都尉一邊喝著寡淡的村釀,一邊隨手剝著花生往嘴裡拋,跟兩個長者閒聊些山水風土,盤膝坐在炕上坐的腿都麻了,心中暗道:“老子將來造房子絕對不要這個炕,還是幾把椅子來的快活。”吳春平看他不怎麼動筷子,好心勸道:“你倒是吃一口。”小梁都尉嘻嘻一笑,拿筷子略微一嘗就放下了,吳春平道:“你多吃點嘛,這可是我親手燉的。”小梁都尉猶豫了一下,眨眨眼睛低聲向他道:“吳大哥這菜至少熱了四五頓了吧。”
吳春平撇了撇嘴心想:“好刁的嘴巴,居然動動筷子就嘗的出來。”也不勉強他吃,心神不寧的總往裡間瞅,說老實話,他更想跟沈若雪多說一會兒,問問分彆後她都過得好不好。而跟小梁都尉,他內心深處還是像在京都時一樣,有些顧忌他的身份,又有些莫名的抵觸情緒,不怎麼跟他搭的上話。
“若雪,在我這裡多住幾日陪陪我吧,曹勝呢?怎麼不見那個小鬼?”鳳珠道。沈若雪嘻嘻一笑:“曹勝啊,這個死孩子,在洛陽開了個小賭坊,正在給我們賺銀子呢。等我們回去後,拿了錢就往江南去,江南山水多,隨便找個幽靜的好地方就可以平安度一輩子,姐姐,不如你生了孩子以後,跟吳大哥也去江南吧,等我們也有了小孩,咱們好做個兒女親家呀!”說著,把手中剝好的青橘分成兩半,遞給鳳珠一半,自己剝著剩下的一半往嘴裡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