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之內,小梁都尉遍體鱗傷,依然手腳戴著重鐐,獨自靠在角落裡仰望著高牆上的一眼極小的天窗出神,那裡停著一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小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個不停,他的唇角忽然掠過一抹孩子般的稚氣,輕輕吹著口哨逗弄那隻小小的鳥兒,蒼白的臉上終於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看不見藍天和白雲,陰冷潮濕的牢房內,能看見這隻小鳥,讓他心裡有了些許安慰,頑皮的暗道:“這小鳥唧唧喳喳的,就好像若雪興高采烈說個不停的樣子一般。”眼前仿佛看到沈若雪撅著嘴巴對他道:“你欺負我,我才不是麻雀呢。”不由笑著伏在了手臂上,任憑那冰涼的鐐銬貼著臉龐,心內卻一陣刺痛。
牢門忽然響動,接著,獄吏恭恭敬敬地請進了兩個人,前麵那人正是謝太尉,後麵那人卻是司文德。“梁超!”司文德一見小梁都尉,就搶上前奔了過去,將虛弱不堪的他一把攬在懷中,眼圈登時紅了。小梁都尉驚喜地看著他,吃力地抬起戴著重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低低地道:“小司,你,你怎麼來了?”又探頭看了看謝太尉,掙紮著推開司文德起身單膝跪下,抱拳行了一個軍禮:“罪人梁超拜見太尉!”謝太尉麵無表情的看著他,示意司文德暫且退下,慢慢的說:“梁超,你可知你的死罪是免不了的,沒有絲毫的開脫僥幸可言。”
小梁都尉淡淡的說:“是,我知道,本也沒有存任何僥幸,更沒打算開脫。”謝太尉道:“到了這個地步,你是否後悔自己所為?”小梁都尉仰頭看著從天窗射進來的那一束微弱的陽光,依舊淡淡地道:“如果轉回頭去,還是那樣的情形,那樣的境遇,我想,我也隻能還是這樣做,無法後悔,也絕不後悔。”謝太尉盯著他,慢慢坐在了獄吏搬進的一把太師椅上,道:“這能不能算是執迷不悟呢?”小梁都尉苦笑了一聲,道:“不是執迷不悟,是彆無選擇。”
謝太尉沒有作聲,抬手從懷中拿出一塊折疊的方方正正的紙箋,丟在了他的麵前,這才緩緩地道:“我此次來天牢之中,是受人之托,給你送一封信的。”
“信?”小梁都尉怔了怔,低頭撿起紙箋展開,細細的讀著,拿紙箋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頓時一掃適才的清傲,止不住淚如雨下。謝太尉道:“怎麼,你知道這是誰寫給你的詩嗎?”小梁都尉流著淚顫聲道:“我……我知道,這是我妻子若雪寫的。”謝太尉道:“哦?又沒有署名,何以見得就是出自她的手筆?”
小梁都尉抬手拭去淚水,眼睛凝視著手中的紙箋,輕輕的說:“不需要署名,她在模仿我的字體,就是為了告訴我知道這是她,而且,這詩裡對我的情意,除了她,再不會出自彆人之心,我一眼就認得出。”謝太尉點了點頭,道:“你夫妻二人,倒的確是情深意篤心有靈犀啊,難得,難得。”小梁都尉抬起頭道:“敢問太尉,是否是若雪去見了你,她,她還好嗎?”
謝太尉道:“你為何不多問問關於你自己的死活,卻偏問她好不好?難道此時你所麵臨的處境,尚且沒有凶險過她嗎?”小梁都尉低低地道:“我隻有一死而已,又何須多問。隻請太尉告訴我,她的狀況如何,我就安心了。”謝太尉盯著他的眼睛,歎道:“見我的當日她形容憔悴,不勝悲苦,這幾天好不好我卻不知,隻記得,做這首詩時她說了一句話,行刑的那日,你挨多少刀,她就陪你受多少刀,而且感激不儘。”
眼淚頓時又連珠線般從小梁都尉的眼中滾落,他捧著手裡的詩稿,喃喃地道:“這個傻丫頭,傻丫頭……”謝太尉道:“怎麼?你不覺得很欣慰嗎?你二人終於可以以死相隨,也算是個好收梢。”小梁都尉含淚搖了搖頭,輕道:“我從一開始與她在一起,就不是為了讓她死的,不管我做了什麼,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要她好好的活。”謝太尉背著手從椅子上站起,緩緩走到小梁都尉身前,彎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告訴我,如果真的可以選擇,你是否寧可當初不要遇見這個女子,因為,我覺得你為了她落到這般地步,根本就不值得,你的一條命,似乎生生被她牽絆住了。”
小梁都尉猛然抬頭直視謝太尉,冷冷地道:“太尉此言謬矣,怎麼能說我被她所牽絆,就算當初我沒有遇見她,難道寧王就不會叛亂了嗎?兩者毫無半點關連。我反而感激上蒼的安排,讓我在苦苦與命運相爭之時,身邊始終有她。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誰能辨得出究竟什麼是值得,什麼又是不值得?在我看來,隻要一個人心甘情願為之受苦甚至不惜一死去追尋的東西,就是他最值得珍愛的東西,如果連這個都不算值得,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是值得的了。有人窮儘一生選擇榮華富貴,有人耗竭心血選擇功名利祿,而我們,甘願拚卻性命選擇這份永不言悔的情意。所以,和若雪的相識相知,自始至終我都無怨無恨,不論結局如何,都如飛蛾撲火,在所不惜,這,就是我最值得的了。”
良久,謝太尉都沒有說話,他怔怔地望著小梁都尉,聽著他的一席話,又想起沈若雪在他麵前的慷慨陳詞,這兩人對彼此的情意,竟然都是如此的銘心刻骨,至死不渝。他的心內突覺悵然若失,自己這一輩子,為什麼卻沒有遇上這樣一段可以生死相許,可以為之拚卻一切的情緣。依稀仿佛,他模糊地記起幼小時母親貞寧公主身邊,那個叫做珠兒的侍女,也曾讓少年的他為之山盟海誓,難舍難分,然而,終究是把她負了,他是那樣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世族聯姻,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遇見如那時一般能讓他為之癡狂的情意。
“梁超接聖上口諭,”許久許久,謝太尉如夢初醒,清了清嗓子道,小梁都尉一驚,連忙雙膝跪下,隻聽謝太尉道:“逆臣梁超不能儘忠守節,乃至失身奸賊,助紂為虐,本欲處以極刑,茲念終能懸崖勒馬,助王師平賊返京,雖功過相抵,卻難逃其咎,皇恩浩蕩,予以賜全屍飲鴆,特許歸葬京都,仍按四品都尉之禮入殮行喪,其餘眷屬概不追究。”小梁都尉靜靜地聽著,唇角掠過一絲悲涼的微笑,淡淡道:“罪臣梁超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太尉緩緩地道:“梁超,我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既然你認為你值得,就要為你自己的值得付出代價!兩日之後,就請上路吧,孩子,九泉之下見到你的父親,代我問聲好,希望他不要怪我。”言畢,轉身要走,小梁都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低低地道:“太尉,我,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如能得太尉成全,梁超死而無憾!”謝太尉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他,沉吟片刻,道:“好,你說。”
司文德站在牢門外,隻看見小梁都尉拜伏在地,聽不清楚他對謝太尉都講些什麼,卻令謝太尉大為動容,喟歎不已,終於點頭應允,雙手把他從地下攙起,默然拍了拍他的肩,回身走出了牢門,司文德趕上前叫了一聲:“太尉……”謝太尉沒有回頭,隻是語音沙啞地道:“我許你與他在這裡少敘,去吧。”大步走了。
司文德急忙進了牢房內,隻見小梁都尉站在那裡,依然如一棵樹般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在意自己的生命隻剩下短短的兩日。“兄弟,”司文德抱住他哽咽道:“我沒有能幫到你,那些朝臣,那些迂腐不堪的朝臣……”小梁都尉輕輕笑了一笑,道:“你已經儘力了,能給我個全屍而死,已經是我的造化,多謝你,小司哥。”司文德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小司,煩勞你找到曹勝,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他知道,還要告訴他,在若雪麵前,一滴淚也不許流,一點風聲也不許透露,要他給老子照顧好她,帶她到江南去,走得遠遠的,免得……免得被她得知我的死訊!”小梁都尉淡淡地道。司文德呆住,一時明白不過來,愣愣地道:“什麼,你,你是不打算見弟妹了嗎?到死都不見她的麵,不讓她為你送行?”
小梁都尉微笑道:“不,我已經求過謝太尉,我會見到她,並且讓她平安的離開。”司文德不解道:“聖上口諭已經講明,不追究其餘眷屬,她怎麼會不平安?”小梁都尉歎了口氣,低低道:“難道這一路你沒有看出這個傻丫頭的倔強嗎?如果我死了,她絕不會獨自求生,這非我初衷。我是在劫難逃,她卻是無辜的,為什麼要白白的陪著我送去這條性命?她的日子還長,應該活得更久,人世間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她沒有看到,沒有享受到,不應該就這麼死了。”
司文德道:“可是……可是,沒有你的日子,你覺得她會快樂嗎?她能忘得了你嗎?”小梁都尉輕輕地道:“我真希望她能把我忘了,就當生命裡從來沒有過我這樣一個人,那樣,往後的日子裡,她就會快樂的多吧。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也許,她終有一天能把我忘記,好好的過她自己的生活。而她,永生永世都將不會從我心目中抹去,人生百歲,我不過先行一步,奈何橋上,我會等她八十年,到那時如果她還記得我,我們就一起投胎轉世再做夫妻。”
“梁超,你這是何苦?”司文德含淚道:“你又如何能瞞得住她?”小梁都尉微笑道:“你不明白,愛一個人,不是為了要她陪自己死的。謝太尉已經答允了,小司,兩天後的長彆,你陪我這個壞小子,一起認認真真的,認認真真的玩最後一把,好不好?”司文德哽咽道:“好,梁超,梁超……”
兩日後的洛陽城門外,春光晴好,萬裡無雲,陽光燦爛的照著藍天下這方世界,是這樣充滿了溫情的人間,春風撩動人的萬縷情絲,不知有多少人的心湖,會在柔軟的春風裡蕩起層層漣漪。十餘名刑獄吏卒,還有司文德,陪著衣衫潔淨整齊的小梁都尉站在城外一片坡頭下,仿佛在等著什麼人。小梁都尉的兩手仍然戴著重鐐,他仰起臉,沐浴著金色的陽光,眼神裡閃過一絲眷戀,一對白色的蝴蝶繞著他翩翩飛過,鶯飛草長,楊柳依依,風景如畫。突然,一個獄卒道:“他們來了!”
小梁都尉身子一震,急忙往遠處看去,果然看見城門處走出來兩個人影,一個是沈若雪,一個是曹勝,兩人都背著行囊。司文德的眼神裡頓時全是悲涼和哀傷,定定的看著小梁都尉,小梁都尉回身伸出手,淡淡道:“好了,拿來吧。”監刑的獄吏捧上一個深深的酒杯,裡麵盛著滿滿的鴆酒,司文德的聲音抖了起來,叫道:“兄弟……”小梁都尉接過酒杯,頓了一頓,一飲而儘,將杯子擲還獄吏,獄吏隨即令人卸去了他的鐐銬,退到一邊。
小梁都尉活動了一下重獲自由的雙臂,背著手慢慢向前走出幾步,站在了山坡上,風吹起他的衣衫下擺,他臉上的微笑比陽光還要燦爛,凝望著正在急步走來的沈若雪。沈若雪遠遠地看到他,不由大叫一聲:“小梁——”鳥兒一樣展開雙臂,朝他飛奔著衝了過來,小梁都尉也伸開雙臂迎上前去,一把將她抱在了懷中,原地轉了幾個圈,停下來時,兩人的臉上已然全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