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丸井顧不得身上傷口騰地起身,這才覺自己反應太過,訕訕坐了回去小聲問道“我可記得當年墨漓將軍的名諱是幸村精承,怎得成了幸村精市?”
“雅治,這事豈可隨意出口!你們又何故無端說起精市?”柳生極為不解,已故國君,唯有敬緬,此刻提來做甚?
“比呂士……”仁王一聲長歎“我今日,見到了精市。”
“等等!精市!莫不是當年的十七皇子幸村精市?他是玥?這幸村精市雖為皇子,在眾兄弟中卻並不出眾,也鮮少露麵,如何……況且,玥他……”那人一身清冷如玉的不凡氣度,與傳言實不相符。
“你可有把握?此事非同小可,出不得差錯。”柳生少見地露出一絲驚慌異態。誰人不知墨漓帝即位三年暴斃而亡,此刻立海初具規模,殺出這般消息,未見得便是好事。
仁王見二人神色各異,然都一致望向自己等待回答,一時也不知先回應誰,又是一歎,才對丸井道“你那時年歲尚小,變故之時又居於山中隨師父學藝,朝中王位更迭一事自是不清楚。我以後再細說與你。”便又沉下臉色轉向柳生。道“那人麵目與精市如出一轍,手中持有緋姬,隻叫我們離開卻並無敵意。”
“如此說來,難道真是精市不成?這……如何解釋?”柳生緊蹙劍眉。
“但我雖認出他來,他卻並無回應,形同陌路,是以這真假一說,尚待查明。”仁王捏頷思索“當日他即對文太承認自己乃海國之人,又能識破文太身份,卻為何不與我相認?當初他明明暴斃身亡,如何會出現於真田身側?若是敵人陷阱,其態度又不應如此。若當真奇跡降世,不合情理之處隻怕是隻增不減……”仁王無力而暴躁地敲打額頭,全全理不清思緒。
“我想到了!”丸井驀地已拳擊掌,興奮道“當年先皇五十大壽之時我曾隨父親入宮參加宴會,想來是那時見過七皇子。隻是他坐落於偏僻之處,看不分明。因而那日見了玥隻覺熟悉卻想不起。”見仁王柳生齊齊看來,眼中皆是啼笑皆非的神色,又默默禁了聲。
“怕隻怕是真田狗賊設的幌子。”柳生又生疑慮。
“不,不是真田。玥不謂人言,不曾習武,此皆為其對真田的隱瞞。而且這些…”仁王表情奇異,一字一頓道“都是致命的隱藏。”或許應當找到合適時機,再去做一番打探才是。
“玥,今日聽宮人說你胃口不佳,莫非身有不適?”真田下朝聽聞他今日早晨隻取了塊菊花烙打發了自己,一路趕來竟是連朝服也未及換過。
玥仍是倦倦歪在小榻上,聽他噓寒問暖地問著,隻搖了搖頭。
“陛下也不用太過擔心,這恐時時令所致,如今秋老虎餘烈仍在,公子自然沒有精神。隻是現下正處時節交替之時,夜間又涼,夏日裡消暑的小食也不敢再拿來了。”一旁的大宮女藍煙做了福回道。
玥抬眼揮手讓她下去,自己卻要起身。“你就躺著吧,我明白你那心思,你是恐我聽了那‘老虎’二字心生不悅責罰她。如今你我皆安然無恙,我又怎會怪她這無心之言,況且我看她照顧你倒是處處妥帖,性子又靜,話也少,倒是極好,我回去自會派人來打賞。”真田忙按著他不讓他起身,一邊說道。
玥嘴角微微一牽,尋常人隻覺真田麵冷如霜,少言寡語,真真是冤枉他了。轉又一想,大抵也有僅有自己有著福分,想要替他澄清也難,想著便徑自笑了。剛微微一笑,又生出困惘之意,便隻乖乖躺著,將臉埋入枕中掩住神色。
真田以為他是乏了,輕輕拍打樹下道“那你休息,我處理政務去了。”
隻見那人一頭雲卷微微顫了顫,想是點頭應了,好不敷衍。真田卻也不惱,徑自去了。
半響玥見人走了,又起了身倚著窗坐著。先是一個丸井,又來一個仁王,真是越發亂了。他本已是乏極,往日裡那淩雲千裡的少年誌氣早已是煙消雲散,朦朧散碎的記憶掠過腦海更像是眼前看過的一場戲劇。他依稀仍記得母親凶厲嚴格,父王的目光偶然掠過跪地請安的他神色疑慮間似乎已想不起自己的名字,隻有精承哥哥卻是待他萬般的好……如果一直如此該是多好,隻是這世上永無‘如果’,也許從他隨同兄長出征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已無力挽回。隻是那後來,自己再醒來時,為何昔日稱霸一方的故國已淪為了他人的領地?為何麵前出現的是那個名為真田弦一郎的男人?他也聽說了許多或許和他息息相關的故事,聞說,自己是從三個□□無度的士兵手中救下的,聞說,正是那個男人殺了精承哥哥,聞說,海國昔日,有一傳奇,名曰墨漓……
隻是那些終究都隻能是‘聞說’了。他已經太累,累得起不了身,累的不想再言語。這累的不單是被廢了內力的身,更是那在利欲爭奪中被迫掙紮浮沉的心,是被生生撕裂的魂魄,那是一種浸透入骨讓人不堪忍受的疲憊。玥不由仰首閉目,長睫輕顫,以手按胸,壓下那翻騰的思緒,頻頻起伏著胸口喘息。為何就不能讓他偷得半生閒暇?他已無力再去執著什麼,卻為何,又要被纏入這紛擾無休的塵世不得安生?人心已死,那些故國情懷也不過是過往雲煙,古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興亡交替謂為常理,隻苦了百姓於水生火熱中艱難求生。天下歸一,何期為期?能有幾人悟得其中含義?到頭來不過一間青塚,一抔黃土,哪裡還留什麼英雄史詩?有幸賺得青史上聊聊幾筆,成了後世人們飯後茶餘的話題,回味起來,又怎得昔日半分的真實?
不自覺地握緊一直小心藏匿的緋姬,那日聽仁王喚了自己一聲“精市”,原以為內心會有所觸動,卻不料是妄自菲薄低估了自己。原來,當真已是心死。那個銘刻著淋漓鮮血的高貴姓氏,那個足以令人窒息的家族,小時尚且茫然無知,那絕望陡然襲來時毫無準備的自己就這般被泯滅於世。重新清醒後,再一次回首那模糊的過去,才終是看透,原來誰也沒有錯。母親沒有,父皇沒有,皇兄也沒有,一切具是天意。他本不求皇天眷顧,也沒有淩駕萬人之上的心誌,隻求平淡過活。終是母親的一句話點破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精市,有些事,並不是你無心而為便不會降臨,你生於皇家,這些事終究會纏上你啊。”他沒有母親那般的心高,卻命運弄人,成了棋局之上最為核心的一枚棋子,如今那盤棋已成散沙,上蒼如若對他仍不願放過,未免也欺人太甚。
“公子,晟王爺來了。”藍煙敲了門進來,見他倚著窗邊出神,提上外衣為他披上。
玥點頭示意叫他進來,心中也不由煩悶,這一牽扯,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來。
“我是來謝公子救命之恩的,若不是公子,赤也怕是凶多吉少。”客氣過後,赤也如是說道。
這赤也原姓切原,父親乃蒼冥第一猛將,後隨真田出身入死最終為國捐軀,念其功績,特封其子為異姓王。這赤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倒是與丸井年齡相近,學識劍術造詣頗佳,確有幾分根骨,是以真田也極為喜愛。隻是平日性格暴躁,下人多是怕他,但卻也非不講理之人,今日既謝恩,也是禮數周全。
玥對這赤也也並無厭惡之心,這少年心性雖然暴躁,為人卻是耿直,不扭捏造作。藍煙忙奉了茶來,又速速退下。
眼瞧著藍煙關上了門,切原這才回過頭,抓了抓頭羞澀笑著“我今日前來,是想向公子討教一事。”
玥見了他神態心中稱奇,頷首示意他說下去,切原低首抬眼,怯怯道“那我可是問了?”
又見了他人首肯,這才暗含激動,小聲囁嚅道“公子,愛陛下麼?”
當真是——少年心無無心過,蒼冥雲亂亂雲飛。
章三•亂雲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