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相思引
玥聽聞抬眼一瞥,隻見切原早已埋下頭去,哪裡還敢與他對視。
愛?這個字眼,早已不在眷顧自己。真田對自己的心意他心有體悟,可要問及這情之一字,終是顯得可笑。一來他二人隔著滅國之仇,於他於真田都無法徹底釋然;二來他雖一時身處此處,卻也明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三來,心既死,何來情動?況乎他二人,且不論愛與不愛,便是能與不能,就已生生阻了那分糾結。
他感激那人相救,心知那人對他一心一意,嗬護備至。然這個問題,卻從未作多想,也未敢多想。他們亦曾共覆雲雨,卻難有歡愉;曾以樂相和,然心意難通。若要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之說也未免太過矯情,水深火熱尚不及,說是相偎相依,還算是恰當。隻是“愛”這一字,著實太過奢侈了。
切原良久不見他回應,怯怯抬起頭來通過額上碎發的間隙看去,隻見他靠著雕欄出神,神情難測。窗外樹影斑駁,細細碎碎投入他的眼裡,便化在了瞳中。隻覺那雙眼更幽更深,全然猜不透思緒。
“是赤也魯莽,惹公子生氣了。”
玥見他一臉小心地陪著不是,微微搖頭一笑,仍是淡淡神色,卻隱隱藏著半分憐愛意味。走到案前取了紙筆。赤也見狀,忙上前親自研磨。隻見玥提筆書下“何故”二字,是問切原何故有此一問。
赤也看了,眼神微微閃爍,日光打在半邊尚顯稚嫩的麵龐上,感覺好似要燒起一般,立時浮上一層陌生的雲霞來。“赤也對皇叔與公子二人之情心存敬慕,故而特來……討教。”
玥見了他神色,早已心中明了,略過前半句又書道“心上人?”
赤也越身看過,遂又氣餒回座,半響咕噥道“哪裡敢說是心上人,可還是敵非友呢。”
握筆的手不經意地稍稍一顫,一滴墨汁落於紙上,瞬時暈開成好大一個黑斑,異常刺眼。折眉抬首,不動聲色地看向切原。
“這番話我是實不敢告訴旁人的,隻實話說與公子聽。前幾日我對上一名刺客,是個身手矯健的少年,我便是為他重傷又為公子所救,不知公子救我時可有看見他?”
玥垂眼放下筆來,隻是不語。
赤也見狀心想那人怕是早已離開,未免有些失落,卻也無可奈何,又道“也是,他又哪裡再會停留。我如今想起那人來,隻覺他身姿靈動,眉眼清麗,自有一番與旁人不同的靈氣……可那又是敵人,思來覆去也理不清那與見了他人時全然不同的感覺為何物,因而厚著臉皮前來,想請公子為我解惑。”
玥斂去眼底的心驚,凝神沉思,依赤也之言,自是丸井無疑。隻是赤也年紀尚小,資曆尚輕,怕還不知丸井身份。也不明這其中利害關係,自己尚且理不清與真田之間的牽絆糾纏,這孩子竟又要被這塵緣牽扯,念及此處,也唯有歎一聲命運弄人。
想來亦是可笑,自己原本何嘗信過天命,如今才覺那曾經天真的執著實在是笑話一場。隻是那一場戲雖已散了場,卻獨獨還留著自己緬懷煎熬,當真是上天不公。
出了園子,眼見周身竟無一人,再回身看看園子裡旋落的樹葉,更覺冷清。四下無人,赤也仍是走到宮牆下貼著陰影站住才小心展開手中緊握的紙團,那人遒逸的字體展露眼前,上書四字“過客,看客”赤也不明所以,抬頭思慮片刻,仍是不明,隻覺那寥寥四字,當真筆筆皆是寂寥。
回宮後不餘幾日,真田背上傷口已是大好,習武之人身體本就強健,又有宮中妙藥相佐,並無大礙。幾日前一回宮便著人去查找龍田一案的凶手,尋到住處卻已是人去樓空,終是斷了線索,失了找出立海據點的機會。
這日正要去閱兵,加派人手去了玥身邊,這才安心。雖知他性喜清靜,不喜有人相隨,但暗衛仍是要安排。且不說外來刺客,那畢竟是鮮有之事。隻宮中嬪妃不慎相遇也難令他心安。他雖心中隻他一人,卻躲不了納妃立後的舊規。也不知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他又是如何做想。宮中流言蜚語不斷,他雖性情冷淡不問世事,故而也就更看不清那些話他是聽進了幾分。念及此仍是放不下心,更過衣又去尋人。
走進殿內時玥正自小憩,蜷在臥榻的一邊,全不知看著總令人擔心要摔下。白玉般的麵容半藏在臂彎裡,倒是舒適安詳。一邊的案上擺了一幅畫,十停方有了七停,畫的無非是花鳥芳林,亭台樓閣之輩,無甚特殊,顯是百無聊懶之際打發時間做的。真田看了卻很是歡喜,炎炎長夏時分玥都隻歪在玉榻上看書發呆,偶爾嘗兩顆冰鎮的青梅果子,連眼瞼都不見得抬起,現終算入了秋,才有了精神起來作畫。
正暗笑著,忽聞身後有了響動,想是醒了,那人眯眼看了看來人,見了是他便支著身子起了來,輕輕轉動兩肩,有些埋怨地看向真田。真田知他頗有些起床氣還沒有過去,隻笑著上前為他揉捏兩肩,邊道“我吵醒你了?”
玥雖一向清冷,對世事有些漠然疏遠,但偶然舉手投足間會不自覺地露出些許小孩脾性。玥體內生來便帶有寒毒,平日裡雖無大影響人體卻較常人更加畏冷,故而冬日裡總愛縮在自己懷裡取暖,到了夏日自己一夜天明細汗涔涔竟還迷迷糊糊往他懷內鑽,這才明了已成了一種習慣,定然是自小養成的。自己對於玥的身份,雖屢屢動過探聽的打算,卻又儘數放棄。玥既是天賜之物,又怎能由自己親手破壞?他承認,他真田弦一郎自負膽識過人,可成一代名君,可堪攏天聚地之大任,卻獨獨對那神仙似地人物知曉全部事實後的去留沒有把握。是緣是劫?孰料孰解?
玥起身走近,換過紙張,提筆寫道“何事躊躇?”抬眼略過真田一身盔甲,雙唇微抿。
真田本就癡癡看著那人側臉優美的輪廓,一須微卷的的亂發垂在麵上,不單不顯散亂,反而更添韻致。此刻他漫不經心的一眼掃來,竟好似心都已空了。
“我今天前去閱兵,明日下朝想必就能看到群臣上逞東征一事的奏章。卻也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玥,我要禦駕東征了。”一麵說著,一邊握住那人蔥白而冰涼的雙手,麵上不由生出一臉愧意。
玥聽聞眼神微微閃爍,速速將心思收進了眼底,對真田輕輕頷首。
“放眼而去,冰國乃東方一霸,若能攻而勝之,東方沃土即可全全歸於蒼溟。玥,有朝一日,我會與你攜手笑傲河山,共同主宰整個天下。”那一瞬,蒼溟帝王眼中迸發出的狂傲雄心,任誰都無力抵抗。那不可一世的昂揚戰意,曾是,多麼的銘心刻骨。他待他的一片真心,已然天地可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