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仁王一時不知所謂,頓了半晌回了過來,又聳肩嗤道“他那種人?難以想象。”
“他那種人?哪種人?仁王大少爺?”幸村輕聲一笑,看了當真是如沐春風,梨花盛綻。眼角淺淺細細地的紋路偷偷地舒展著,仁王看著,隻覺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日子裡去。那略帶玩笑諷刺地一挑眉,似乎將往日裡暖意都帶了出來。
仁王也不由笑了,當年的仁王也是京中第一花花大少,雖未流連風月場所,卻是街頭巷尾姑娘家們爭相議論的對象,要真論招搖,他與觀月恐是不分伯仲。隻是誰又曾想到,外表輕浮的仁王,早已將心全部交與了柳生?
“也是,或是緣或是劫,時候到了,有些事,誰也逃不掉。”一念及柳生,仁王心頭不禁歡喜,忙了半日還不曾與他照麵,想來他還未知精市回來一事,此等消息,定要由他親自告訴他。不知他得知後會是何番神色?隻這麼想著,竟不覺要偷笑出來。
見他滿目柔情似水,幸村微微仲怔隻低聲跟著呢喃了一句“逃不掉……麼。”
“蒼溟營中,有多少我們的人?”心念急轉,匆匆換了話題。
“處處都有安排,你大可放心。”
“我的身份暫不用告知旁人,以防不慎露出馬腳。今後我隻派藍煙同你們聯係,凡事無我命令,切不可輕舉妄動。”他神色淡淡,語氣也是淡淡,溫和而宜人,不危險不威脅,然他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人不敢有絲毫的抵觸。
“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瞬間就已經被折服。
“觀月此人,你去仔細查一查,若我沒有記錯,或可尋到他的軟肋。”
“我立時著人去查。”應了一聲,掀簾向外看去,回頭道“快到了。”
“真田今日出巡去了,五日之內,必定開戰。這段時日,暫且靜觀其變。”
“是。你獨身一人身處敵營,萬事小心。”
“我自有計較,放心。”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眼中死水微瀾。“還有一事,須得切記。”
“何事?”
“不要讓丸井再遇上切原。”
“切原?晟王爺切原赤也?”仁王詫異不已,這二人之間似乎全無關係。
微微抿唇,終是隻補充了“切記”二字。
仁王還欲再問,卻已是到了地方,不及再多言,那人已徑自戴上鬥笠提簾走了,忙緊跟著下了車,卻被阻了腳步,隻得目送他進了營中,這才放心回城。文太何時與切原赤也有了瓜葛?想來隻有夕照行動時交過手,為何精市要這般鄭重地同自己一言再言?看他方才神色,似有未儘之言,卻又為何閉口不談?難道他,仍不能信任他們?又或是有了什麼難處,難以啟齒?
迎著風,仁王悄悄歎了一聲,他到底,還是將他逼回了這條路,是對是錯,孰是孰非,誰都不敢妄下定論。隻是這不歸途,一旦踏上,就注定隻能義無反顧,一旦回首,等待他們的,隻有萬劫不複。
幸村返回蒼溟軍營時真田仍舊未歸,藍煙一早侯在帳內,終是等到了人,遙遙看去已體悟了一份倦怠,上前為他接下披風,一觸及那玉瓷般的手指臉色大變,雖因了臉色蒼白壓下了微微的紅暈,但毫無疑問體溫是偏高了。想來昨日枯坐了一夜,大漠中雖沒有濕氣,那獵獵西風卻能把人的骨架都吹散了,無怪會生病了。隻是今日早日自己還念著前日道明身份的尷尬,竟是疏忽了,這又是半日奔波下來,竟還能撐的下來。
幸村顯是疲極,退了藍煙捧上的飯食,隻囑咐等真田回來要及時彙報便去休息。藍顏不敢多話半句,諾諾應著,看著他閉眼假寐的側臉突然委屈地紅了眼,並不是公子待自己不好,而是替他心疼,替他委屈,為他難受。自己這般悄悄哭了一會兒,不敢再打擾他休息,默默退了出去。
真田方進了營口還未及下馬,一人小跑著步子前來彙報玥公子病了的消息,當下顧不得自己定下的規矩,徑直驅馬直闖到帳口,匆匆下馬閃身探入帳中。帳內竟是空無一人,隻有玥靜靜睡著,一貫蒼白的臉色終是摻入了一絲血色,柳眉緊緊糾在一起,秀氣的長睫不斷顫動,似是夢魘,又似是掙紮著不願醒來。自責疼惜等一概情愫頃刻間都攪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撫山他的麵龐,不料卻將人驚醒,隻見他慢慢睜開眼,迷迷蒙蒙的,不複平日的深幽清冷,有一瞬的警惕在看清來人後又閉上眼不做理睬,微微一偏頭又睡了過去,也不知方才是真醒假醒。
他輕手輕腳坐到他身邊,微推了推,輕喚“玥,把藥喝了再睡才能好。”
他又不情願地睜開雙眸,清明的目光流瀉出來,溢滿了胸口。他的目光凝在他的眼中,辨不清內涵,一眼就已沉醉,又何須多此一舉?他用他平靜無波的雙瞳望著他,他深深看進他,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天地淵然,萬籟俱寂,仿佛世上隻剩下彼此。玥終是微微垂眼,撐起身試著做起,真田幫他疊好背後空隙,一口一口將藥喂了下去。玥一口口喝下,卻再沒有抬眼。喝完藥真田複攬著他一同睡下,虛擁著他,嗅著他衣上清清冷冷的殘香,漸漸睡去。
搖曳的燭光悄然熄滅,散了縷縷青煙娉娉嫋嫋籠上隨風輕舞的紗幔,朦朧了月色。幸村就著月光失神地看著麵前的男人,流光飛雪在眼中翻飛,眼角滴下一星迷茫一點魅。
他忽地有些失神地想,真田是否會因為他的病而延遲開戰?淺淺一笑,他一邊榨取著這個男人的溫柔一麵在他的懷內機關算儘,他們的結局顯而易見道連預想都是多餘。無非是刀光劍影下的互相煎熬,無非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一切都隻是早晚而已。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隔著國仇家恨,也注定要隔著烽火連天,而他們之間,卻全全沒有可以聯係的物事,分道揚鑣後誰會想起曾經的相見相識,注定隻有生離死彆醒悟過再放開又有何意義?隱沒的狼煙燒在他們的心中,他的天下將不過是窮儘一切後築起的劫灰,大地上永遠有數不儘的人們在遠離家鄉的天涯遙望故土,萬裡烽煙焦土的火源是人心,連綿至四肢百骸的契機並非那般必要,但是一個時代的終結終究需要祭品……
如果他現在就動手,或許就真的可以解脫。可他不甘心,不甘願。真田確為一位值得敬讚的霸者,不應死於冷月背後的陰霾,不應葬送於青史的罅隙。他舉起手一寸一寸細細看過,虛握了握,又緩緩鬆開,手掌上糾纏的曲線看不分明。既然看不清,那末,何須在意。我傾儘一生,你傾儘天下,且看歸一之時,天下握於誰手。
章一•狼煙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