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出了城不遠,但見前路上早已站開一路人馬,風煙中一抹紅色分外耀眼,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丸井帶了一路人馬攔在道上,立海眾人正一字排開,各人手中均持一把勁弩,殺氣凜然,蓄勢待發。
切原勒馬停下,翻身下馬,困惑地看向丸井,想要開口詢問,甫一張口卻被灌了滿口風沙,隻疼到嗓子眼裡,磨出血來,話也再問不出口,他已明白,無須再問。
丸井伸手捋過被風吹散的額前碎發,苦笑開口“傻瓜。”他雖未發出聲響,二人卻都已心知肚明。切原小心翼翼地抽出佩劍,他拔劍拔得很慢,卻沒有一絲猶疑,因為他必須拔劍,他彆無選擇!
丸井緩緩垂下手,按上劍柄,卻不拔出。 “我不願與你動手。”
切原緊緊盯著他的雙眼,眸中無喜無怒,無痛無悲,隻幽幽說了一句話。“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禮?”
丸井抿唇緊閉雙眼,此話一出,便是再無回頭之路。他的衣袂在風中不斷翻騰,他的人似乎也在風中微微晃動,一襲紅衣如同一簇跳躍的火,如今卻幾近熄滅。他的臉色慘白,劍光更白。他沒有必要痛下殺手,他的任務隻是拖住切原救駕,可他不得不出劍。他必須纏住切原的劍,這樣才能讓他不得喘息,讓他停止追問更多的秘密。他不忍心欺騙,卻可以選擇沉默。
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這想法似乎又有些可笑。自他們初遇不就已是刀劍相向?可是,為何現在這一刻,是如此的難以麵對?丸井凝視著君問的劍鋒,不由自主地想“主上,您在衝出城門的那一刻,心裡想的,又是什麼呢?”
幸村隻身駕馬奔到懸崖邊,顧不得一路風沙塵土,也顧不得憐惜寶馬,直將馬鞭抽的紅透,然奔至崖邊,卻隻見荒涼沙洲橫屍遍野,濃稠的血腥味令人直欲作嘔。他怔怔下馬走到崖邊,從崖底奔騰而上的狂風近要將他掀翻在地。茫然看向四周卻隻是空空如也,幸村隻覺心中也是空空,一時杵在原地,竟不知自己是為何而來。
“你終究還是來了。”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滿是嘲諷的冷語,一驚之下回頭看去,卻是柳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後。他的衣衫已是殘破,神色憔悴,身上帶傷,血早已染透外衣,雖是狼狽不已,腰板仍是挺得筆直。
幸村與他對峙片刻,方才開口,聲息微顯乾澀“原來,你竟未盲。”
柳嘴角勾起一份神秘莫測的笑容,傲然微仰著頭,淡淡道“果然,你也非啞。”
幸村一時無言以對,他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為真田做出了怎樣的犧牲的,付出了多少代價,既是敬佩又是吃驚。不知此人掌握了多少秘密。你在一個瞎子麵前,總是會放鬆警惕,然而你突然發覺其實此人並非眼盲之人,那實是一件令人膽寒的事。
見他默然不語,柳驀地一聲冷笑。抬手指向崖邊,啞聲道“你信麼,他就在下麵。”他目光溫柔地看向崖邊,口中輕喃“你應當下去陪他。”幸村微微蹙眉,不及回應,隻見他忽地直指自己,目光淩厲,厲聲質問“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他付出了那麼多……我為了他,裝了三十年的瞎子!為什麼可以陪他死的那一個卻不是我?!”他的發簪早已掉落,長發散亂,臉色青白,目呲欲裂,不顧一切地嘶吼咆哮,形如厲鬼。“是你害死了他!你該死,你該去陪他!去陪他一起死!”幸村亦是臉色泛白,怔怔向後退去一步,心緒不定。無論是誰,麵對一貫儒雅沉靜的柳丞相這般歇斯底裡地嘶吼,都不可能保持鎮靜。
“他不會要我陪他,他隻要你。隻要你!”柳隨手從地上拾起一把劍,直直向幸村攻去,幸村不料他身負武功,略一吃驚立時抽出緋姬,然畢竟身無內力護體,一路飛馳已是勞累,加之武器上有吃一份虧,幸而柳內力並不深厚,仍能鬥在一處相持不下。
架住柳的長劍正待反擊,幸村忽覺身體如墜冰窟,寒冷僵硬異常,全身難以動彈。柳察覺出異狀,忽地連聲大小,推開一步。幸村隻覺全身血液都已凝結,跌落於地,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著,雙手摳入沙土中,卻從指間漏去大半。
“陛下偶然還是信我的……不枉我……不枉我……”柳喃喃低語,麵上忽現喜色,立時生動不少,“我早已懷疑你,無奈陛下遲遲看不透,如今看來,原來陛下早已知曉,隻憑看你的笑話。我曾交給陛下一味毒藥,此藥潛伏時期長,先是誘發你體內寒毒發作,繼而漸漸喪卻五感,最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如今你寒毒發作頻繁,便是這毒藥所致。哈哈,陛下他,終是信我的,終是信我的。你算什麼,一個男寵而已,陛下的麟兒上月已經出生,你卻是個男人……我為陛下付出如許,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他當然不會被你蒙蔽。他……他信的是我……信的是我”柳反複重複著這一句話,不覺竟落下淚來。
幸村扣緊手中沙碩,直覺雙手已被磨出血來亦不放手。絕望的閉上雙眼,原來他早已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一個圈套,原來真正上當的是他,原來他們一直是在兩廂欺騙。原來……幸村隻覺可笑,連身體的疼痛亦感覺不到,他驀地抬頭看向柳,輕輕一笑,那一笑,足有睥睨天下的從容,足有大徹大悟的通明,足有傾城亂世的風華。他費力地支起身來,眼中綻放出奇異的光彩,對著柳一字一頓道“他不會死,我亦不會。”說罷,竟一個縱身跳下高崖。一襲如煙的青衫,很快便散入了朦朦雲霧中。
蓮二一時愣在原地,無法相信眼見所發生的事實,知道一柄劍從背後穿胸而過,仍沒有感覺到相應的痛苦,他低頭看著胸前的劍刃又被抽離身體,腦中一片空白,身體慢慢軟到下去,他似乎能感受到冷風灌入了被洞穿的身體,透過了他的骨縫,無儘的空虛與疲憊湧上心頭,真田,我為你做了那麼多。從來都隻是為了你,而不是蒼溟。可是此刻,陛下,蓮二覺得,以身報國,此生,無憾。
仁王甩開劍身上的血,歸劍入鞘,麵若寒霜 “我從不在背後殺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柳生早已衝到崖邊,此刻返身走回,隻覺身體僵沉,看著仁王半晌無言。
仁王蹙眉望向翻滾的雲層,握緊柳生的手低聲安慰“相信我,他們,都不會死。”
另一廂的丸井與切原正鬥得不可開交,忽的被一人拉開在他耳邊耳語數句,丸井聞而色變,當下命令收兵,徑自上馬向懸崖趕去。切原見他突然要走,一聲“文太”破口而出,丸井勒馬回頭看過一眼,隻有苦笑“傻瓜,但願,後會無期。”
切原見人頭也不回的離去,正猶豫是否要追,身後一名軍官匆匆趕來報信,切原聞言更是大驚失色,隨手拽過一匹馬一夾馬腹向丸井追去。
大漠上狂風大作,碎石滿地亂走,西風萬裡沙同瀚海,正是山雨欲來之勢。
章六·參商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