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如魚飲水
待看清了屋內擺設,幸村不由要該哭該笑,是該慶幸麼,時至今日,竟仍能視物。抬眼見真田端了湯藥來,約摸是說了幾句切莫亂動好生歇息的話,便將那藥盞吹過遞來,麵上全無躲閃,一片坦然。
既已下毒,又何必多此一舉,非要讓我在清醒時忍受發作之苦才算痛快?還是因怕我此刻死了,荒穀之中孤身一人終日無所事事,便留得我性命來淩辱折磨?隻是那藥入的口中,也早與毒藥無異,均是聞不得亦嘗不出任何味道來。
真田見他飲過湯藥,將杯盞置於身畔,側身坐於床沿,用未受傷的一手將他半攏入懷,小心翼翼地拆開幸村手上繃條,隻是他自己本也有一臂骨折,不方便動作,又不可一味使力,因而解了半晌,仍是沒能將結打開。幸村被他這一番拉扯早已牽動了傷口,見他仍不肯放棄,隻得抬手自行解開。真田神色一僵,手上動作稍頓,自懷中摸出藥粉往那已在收口卻仍見之驚心的的傷口灑上,複又包好,這一次到是不見阻攔。
自昨日玥突然病發掙紮見送他一記眼刀後,他便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縈繞心頭。今日玥轉醒後也明顯比往日疏遠,他二人日日相伴,現二人心中均生出隔閡,真田不明玥冷淡原因,隻是自己心中激蕩卻彆有一股鬱氣積在心頭。
將解下的布條扔在一旁,真田便想為幸村運功化藥,不得應答,也未作多想,雙掌對上他背後大穴,便要運功。哪料幸村驀地一顫回過神來,眼中一縷驚慌警惕之色轉瞬即逝,見是他要為自己運功,便又反身坐回。他這廂神色不變,反叫真田愣了片刻。要是在平常時候,真田的內力不僅有助於化解藥性,更能在寒毒發作之際克製毒發活絡血脈,緩解疼痛。可如今幸村體內劇毒受不得內力相催,反倒加快毒性發作。幸村隻覺心臟被四處湧來的無形之力狠狠擠壓,肺中好似被熔漿焚出一個窟窿,當真是揪心裂肺,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壓碎了心臟,又要被那毒火由內向外焚燒溶解,一口黑血止不住地噴出,眼前一黑向前撲倒。
真田見了他如此反應,忙伸手用力將人拉回,卻仿若是從水中將人撈出的一般,全身下上已被汗水濕透。原本如玉如瓷的肌膚迅速染上一層豔麗的緋紅,脖頸倚在他的肩上,無力地後仰著,宛若垂死,卻仍伸展出堪稱完美的弧度。真田被他這等反應弄得瞠目結舌,心中也不禁懷疑是否另中奇毒,將人摟在懷內圈緊,隻怕不這麼做,這人便立時要如那青煙般散了。
幸村雖覺體內劇痛,卻並未完全失去意識,暈了少頃隻覺胸肺灼悶難受,又覺他來糾纏,便要掙脫,真田不敢用力,到真被他掙脫開來,卻不慎掉下床去,體內又一陣岩溶翻滾,再睜眼卻隻剩下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噙著血跡的嘴角泛出一絲冷笑,伏在地上用力喘息,再也起不得身來。當我是三歲孩童麼,打一巴掌再給一塊糖,方才給我用藥,是怕我今時扛不住毒發吧?我雖是棋差一招虎落平陽,又豈是能任你折辱的!你要我活著好拿千般萬般的法子來折磨我,我偏不讓你遂願。這般想著,便待要咬舌了斷,卻不料突地被人攔腰一帶騰空而起,飛出屋外,這一口下去便未能將舌根儘數咬斷,卻也要出了傷口,登時血流如注,蜷起身體忍著這股鑽心的疼,卻不想一下子被浸到了水中。
真田見他全身泛染出詭異的殷虹,肌膚溫度燙得嚇人,腦中不及思索,便帶人一同沉入屋前寒潭之中。然幸村此時早已耳不能聽目不能視,聽不見他口中撕心裂肺的呼喊,也看不見他泰山崩裂的神情,隻覺那一雙手又來撥他的衣裳,當他是要在此刻淩辱自己,口中血水潭水混著灌入喉中衝的他惡心想吐,腦中些許零碎畫麵破殼而出,複又重重撞回腦中,仿佛又重新置身那暗無天日不得解脫的囚牢,當下再也無法忍受,用儘全身力氣推開真田,虛脫地向潭底沉去……
真田不期然被他猛力推開,水中無依憑之物無法立身,因而也被推入水中,待紮出水麵,早已不見了玥的身影,“玥!”“公子!”兩聲同樣歇斯底裡的悲呼在水麵之上相撞,卻隻蕩出淺淺數圈漣漪,水麵依舊寂如千年古鏡。
原是切原、丸井、鳳三人清晨趕路經過真幸二人落水之處,發現了生火痕跡,一路疾風般趕路,趕到時正好看見幸村推開真田沉入潭中的一幕,切原顧不得其他,當場一聲嘶吼跳入水中。丸井見此場麵更是心驚,正欲上前救人,卻不想被切原搶了先,方省起自己不可輕易暴露,險些鑄成大錯。這麼一想,雙腳便好似生了根一般釘在地上,上上不得前,退也退後不得。
鳳本也擔心丸井衝動行事,看他竟能生生忍下步子,心中不由稱讚,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切放心,勿要急躁。我先去瞧瞧。”說著自袖中摸出一個小竹筒交與他,“你先沿途返回,一路上做些記號,待到了早時我們經過的那處山洞,煩勞將這竹筒打開,殿下看到你放出的信號,定會通知你兩位師兄前來相救。”見丸井正想開口解釋,忙擺手道:“我知立海自然也有方法發號,隻是一來我擔心真田見過你們的訊號,走漏了你身份,二來,此信號一經放出,要如何行事殿下自有計較。好歹是我最後一次為人辦事,也得要儘心儘力才是。”
丸井見他說得這般坦白,知道他是有心寬慰自己,心中自然感激,看遠處切原已將幸村就起,咬住下唇狠狠點了點頭,扭頭向鳳拱手道:“文太靜待先生消息。”說罷再也不見猶豫,縱身遁入林間離開。
鳳見他當真能舍下說走就走,一麵讚歎一麵又要無奈苦笑,歎息一聲“這兩個人啊,都是胸無城府的天真性子,全然不曾有過長遠計議,比起那二人麵上毫無波瀾,唯是如魚飲水,是冷是暖隻有自己知曉的,也不知是福是禍啊……”
“公子醒了!”意識回到身體的一刻,眼前事物尚且看來模糊,身邊明亮的聲音卻是清晰可辨。“先生,公子醒了!”這聲音是……赤也?這是怎麼回事?我竟未死?竟已複明?赤也口中的‘先生’……又是何人?
“我來看看。”應話的自然是鳳,那一頭銀發躍入眼中,幸村直覺鳳一手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疑慮更重,鳳又如何會同赤也在一起?……那個人,現下又如何了?
鳳攬襟切脈片刻,頷首道“已無大礙。”見幸村雙眼朦朧,好似不曾全然清醒,隻困惑地看著他,那困惑卻是極為純淨,失了平日那一貫的冷漠提防。心下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也不做解釋,隻笑得更為輕鬆愉悅“公子可有感到哪裡不適?”
幸村暗中順氣調息,血氣並無受阻,五感亦失而複得,隻呼吸間胸肺處隱隱作痛,便抬手按住胸口微微蹙眉。鳳見了他動作也不驚訝,仍頷首道:“公子身上劇毒雖解,餘毒雖清,隻是先前被那毒熔傷了肺,又浸入寒潭沾了水,就此種下了病根。倘若呼吸重了,便會有輕微疼痛,如今往冬日裡過了,一旦寒氣入體或許會引發咳嗽,但隻要小心注意著,平日裡並無大礙。”答話時故意提高了聲調,好似不單單說與他一人般,眼角也不時顧向一邊。幸村本不是輕易被調動之人,此時卻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杵在門邊的真田。
鳳見他二人見氣氛尷尬,施施然起身對著真田道:“公子睡了兩日方醒,雖已無大礙,但仍需好生休養,有話可彆說的太久。我去盛些米粥來,吃過東西再喝藥方不會傷到脾胃。赤也,我們走。”說罷想二人極認真也極慢地各施一禮,邁步出門。切原在幸村醒來的初時還是興奮不已,很快便隻乖乖立在鳳身後,沒了言語。此刻聽聞鳳喚他一同出去,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終是一言不發垂首行了禮跟了出去。
“先生。”出了門,鳳正自顧自要去夥房盛粥,卻不想被跟在身後一直不發一言的切原叫住。
“何事?”那日切原將幸村救起後,他便取出冰國老皇帝先時賜予鬼騎兵的一枚聖藥相救。本也沒有完全隻望,不想這藥果真了得,竟真解了那奇毒,救了幸村性命。真田一直守在幸村身邊,對於他這個莫名出現的冰國軍官也不過問。鳳見他神色怪異,竟有些魂不守舍,知道二人定然發生了些不尋常的事,卻也不打算細究。不想向真田詢問幸村如何中得此等劇毒時,真田臉色大變,指著他反複詢問了三四遍,目呲欲裂,大喝一聲“怎會如此?”衝出房去,不時便聽屋外驚濤裂岸之聲疊疊響起,唯有搖首太息。往後切原又與真田彙報了柳相之死,真田仔細詢問了一番,隻抬手叫他去發信號搬救兵,自己卻隻若有所思,也不再進幸村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