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一人舉止怪異便罷,帝王喜怒本不是常人能料,然而赤也在得知丸井退回後也是一味沉默,無論是照看著幸村還是藥爐都時不時就走了神,對真田又躲躲閃閃,不知腦袋裡在想些什麼。此時叫住自己,想來是有了打算。
“我,想去看看文太。”本算不得什麼稀奇要求,可此回他臉上全無喜色,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可見不同往日,中也不能阻攔了他,隻得點頭應允“你放心,我自會替你解釋。”
切原拱手謝過,縱身去了。鳳抬手擋了擋頭頂上的日光,眯起雙眼享受著穀間的徐徐清風,原本煩躁的心情在“莎莎”的樹葉搖曳聲中慢慢淡了下去。既然諸事已定,也該找個時機離開了。隻是,稍稍有些放心不下啊……所以阿亮,還要請你,再多等待一會兒了。
真田見鳳帶著切原走了,本還感覺被看破般有些尷尬,轉念一想,他真田弦一郎又怎會是這種扭捏之人,便提擺邁步走到床邊坐下。幸村默然看著,眼中仍是沉如死水,寂若寒潭。真田的目光一對上這雙幽瞳,登時又說不出話來。似是怕發出一點聲響便輸了一招般,二人對望良久,連氣息都不敢外露,小小木屋突地變得好似冰窖,連周邊的空氣都凍成了塊狀,滯留在二人身邊,更是要逼人噤聲閉氣。
半晌,真田沉聲開口:“先前你中毒一事……我並不知曉。”他語氣淡淡,眼光卻亮入刀鋒,絲毫不顧阻攔地釘入對方的眼中腦中,宛若一頭蟄伏的野獸在沉默地叫囂著“信我!信我!”他麵上雖仍安靜,卻安靜的有些歇斯底裡。
幸村用力地閉上雙瞳,痛苦地高仰起頭,似在掙紮,又似在垂死,被真田按住的手並沒有掙開,隻是在他雙掌的包容中狠狠握緊,仿佛隻要將自己蜷得緊一些,渺小一些,就可以遠離他所給予的傷害,遠離隨他而來的身心煎熬。
真田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竟當真立時鬆開了手,可一時又不知往何處用力,便死死扣在床沿上,骨節被壓得翻白扭曲亦不自知。“我雖不知你中毒,但此毒本為蒼溟宮中秘藥,無論凶手是誰,皆與我脫不得乾係。何況……何況我竟讓你一人獨自忍受這五感俱失五臟俱焚的苦痛,我……”往後卻又禁不住語噎。
我這般不過是自作自受,本也怪不得他人,是我心思歹毒,一心要害人,反被下毒受辱;是我心胸狹窄,受不得他人背叛卻一味隻會在背後算計……我,我不過是想要人人滿意而已……我想幫立海眾人光複故國重返家園,是我錯了麼?我不過是想,拋開塵世雜念與世無爭地安穩度日,這也是錯了麼?是,是我錯了。從一開始便錯了。但凡是我做事,但凡是我……總不會做好……總是會出錯。我隻求安心做我的皇子,不願參與宮禁內的腥風血雨,最終卻害得母妃死不瞑目,這是錯。我為保皇兄聲譽,穩定軍心,穿上皇兄的鎧甲頂替他上陣殺敵,最終打出了墨漓將軍的名號,卻奪去了皇兄的皇位,這也是錯。我從父王手中繼承皇位,一味依賴皇兄輔助,卻還霸占著本該屬於他的一切更是錯上加錯!從小到大,我竟從未做過一件正確的事!可自幼時起,身邊何時有過能為我拿主意的人?儘管是一錯再錯,也隻得萬事都由自己抉擇。可事到如今,我是能信真田,還是能相信自己的選擇?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切原這廂來尋丸井,丸井本縮在洞中藏身等待援軍,然等了兩日也不見人來,隻鳳前日夜裡來過一次,細說了幸村情況,安慰了幾句,又因擔心被發現,匆匆走了。這兩日切原不曾來過,丸井本想不該惱他,他畢竟不比鳳,真田眼下難以脫身。然當真孤零零一人在此,又終日無所事事,不禁埋怨起他來。原先在山中是,因要練功,雖身在山林罕見人跡,也不覺時間難熬。更可況山中尚有鶯鳥啼唱,又有動物嬉鬨,不覺寂寞。可如今……這山穀中不見任何鳥獸蟲魚,連淙淙流水之聲亦不得聞,終日惟有“莎莎”樹葉聲響作陪,不時便聽膩了。此刻聽到腳步聲,小心藏起氣息,待聞切原在外呼喊他姓名,立時跳將出來。
切原見他出來,上前一把將人拉住,脫口而出的並非想象中的問候,卻是令他麵色煞白的質問:“我問你,你所說立海首領,可就是公子?”
丸井猛地一顫,都開切原禁錮向後躥跳一步,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你怎麼會這麼想?”說罷隻盯著自己手指一根根細瞧,就是不願對上切原雙目。
“事到如今,你不必在裝糊塗。被我說中了不是?”切原此時也不在意他掙開自己,隻想問到一個真相。見丸井鼓著雙頰左右為難硬是不肯承認的樣子,“哎呀”一聲道 “我雖沒有多大智慧,但也不愚傻,這一路除卻陛下與公子,再無他人行蹤。倘若不是公子,那便落崖之初就已死了,你又何必在此等待?如今你既不願離開,亦不前行繼續找尋,正是因為你尋到了他的下落,卻又不能現身!”
“你!” 丸井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一推切原賭氣道:“你這呆瓜,這個時候如此聰明作甚!”切原先前一直逼迫丸井承認,可當真承認了又不知該如何應對,二人就這麼僵站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步,末了還是丸井一癟嘴先出了聲:“既然你已經猜到,我便都與你說了,也省的終日瞞著你,我心裡亦不得安寧。”
“主上的真實身份,海國先皇海王墨漓。是,我知道他多年前就已駕崩了,但是,但是他的確就是!起先我師兄弟三人率眾夜探皇宮,我便與他打過照麵,那時他雖識出我的身份,卻隻勸阻我們放棄計劃。後來……後來狩獵奇襲,真田狗……咳咳,我是說,真田被二師兄的龍淵劍所傷,蒼溟境內本該無人可醫,便便他為真田導出了傷口。那時大師兄已認出他來,他卻不識得大師兄,此舉引得二師兄怒極,大師兄下了決心潛入蒼溟營中確認。那晚他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自此,住上好似恢複了記憶,接受了首領之位。”
“可是……可是他一直都命令我們按兵不動,沒有下達過任何行動指示。那次你們大營遇襲,還是他讓藍煙姐姐前來請援解救的。總之,總之你相信我,主上他對真田並無加害之心。真的!不僅僅是我的感覺,我也問過先生,先生也是這個意思。所以主上他真的不是……真的不是那種人。”
切原默默看著自己被拉住的手臂,那雙手一旦鬆開,應該能看到幾道深紅色的印痕吧。切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個時候還可以很認真、很仔細地想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但他就是費了半天功夫也沒能把思路拽到公子是立海首領,是他的敵人這件事情上去。
丸井見自己說了那麼一大通,切原卻是不理不睬,咬牙一甩手道:“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我已走漏了機密,自當以死謝罪。你既然全全聽了去,更是留不得。我便先將你殺了,然後自儘,畢竟也算是讓你做了個明白鬼,好歹也留個忠義兩全的名聲。同我一起上路,你也不委屈。”說著就要狠心拔劍。卻聽切原齒間透出幾個單字,細一聽卻反複是“爹、娘”二字,一時呆愣住,劍也忘了要拔。
切原突地醒悟過來,一把抱住丸井,丸井正被這突然襲擊弄得發懵,不想一句話就這麼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文太,我們一起逃吧!”丸井被這話砸的腦袋發暈,空張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陛下和公子二人,既有這般身份糾葛,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如爹娘般共赴黃泉,否則便是一生一死,不死不休。無論誰是贏家,都隻是身不如死。我們,我們萬不能像他們那樣。所以文太,我們一起逃吧!像先生一樣,避世而居,離開國仇家恨的牽絆,安心平穩地生活吧。”
丸井腦中想著自己應該再一次推開他,搬出家國血債,匹夫有責一類名頭教訓他一番,可實際上他隻能任由切原將自己越抱越緊,隨著他的顫抖而顫抖,隨著他的流淚而流淚。
遠處的腳步聲逐漸明晰,相擁的二人抬起同樣帶著淚痕的麵頰麵麵相覷,驀地閃到一邊藏住身形,心臟不約而同地揪緊,這第一批來的,到底會是哪一方的人?
章四·如魚飲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