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姨忽的被一種巨大的無能無力之感籠罩。
那是如此相似的表情啊。餘暉之中微笑的塵埃忽的迷了琴姨的眼,讓她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仿佛看到時光一步步回轉,回轉到二十多年前那些天真嬌媚的時光,以及隨後歲月中由天入地的苦痛,還有因著那一個人的無與倫比的快樂與心傷。一種如潮水般的情緒將她淹沒,一種久不再來的酸澀刹那間將要湧出眼眶。
她一聲輕歎,回身將闌珊冰涼的身子摟在懷裡。
“琴姨,琴姨。”闌珊驀的摟著她的腰哭了出來。
晚娘太過冷漠,是她想親近卻親近不得的人。而自小對她無微不至的琴姨,那是她的半個娘親,是她沒有血緣的親人。
她環著琴姨的腰,將臉深深地埋在她的懷裡,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琴姨撫著她年輕的如墨的發絲,任她的淚洇濕了自己水紅的紗衣,輕柔地勸:“琴姨都知道的,闌珊的苦楚琴姨全都知道。”聲音竟微微的哽咽。
“不!”闌珊一把將她推開,歇斯底裡。
“你不知道的。”她苦痛的閉眼搖頭,“你不知道他的眼是如何的清透如水,你不知道他的皺眉的模樣教我如何的疼惜,你不知道他待我不棄之時我心中糾纏的哀傷與歡喜,你都不知道的。我太貪心。他未趕我走我便隻想伴在他身邊。隻是說說話也好,或隻是可以安靜地望著他也好,片刻也罷,須臾也罷,我都隻想留不想走。”
琴姨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她。
過了許久,才聽見她的顫抖的聲音恍若從好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知道的。”她輕聲說。
那一刻,闌珊沒有看見,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片刻便沒了痕跡。
“闌珊,琴姨同你講個故事吧。”她依著闌珊坐下道,轉頭朝她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可能有些長,你且聽一下吧。”
“唉。”一聲輕歎,歎儘世態炎涼,其中埋藏多少霜雪多少過往。
“我本京畿人士,家父在朝為官,雖不至於權傾朝野,卻也是顯貴一時了。清風徐徐拂雙髻,秋千搖搖蕩彩衣,花露點點香素指,庭院深深阻憂思。父母視我為掌中寶,年少之時的生活是極為美好的,直到那一日。我自小指腹於京城之中一官宦孫家之子,隻等著十五歲便嫁過去。而在我十五歲前的幾個月,想必那時候父親便有了察覺,忽的讓孫家下聘定親將我接了過去。然後不過數日,家中便出了事。”琴姨眼中一黯,痛楚的閉上眼,“那日,我於街上走,忽聽得身旁人聒噪著奔向刑場。我一路隨過去,卻隻看得……隻看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斬下了父親頭顱。待到那刻,我才方知家中變故。急忙奔了回去,卻隻聽得家中另一噩耗,娘親也已在方才懸梁自儘而亡。”
闌珊震驚的望著她,想要勸慰卻做聲不得。
隻聽得琴姨顫抖地說下去,“管家告訴我,父親的定罪乃是通敵謀逆,有從家中搜出的與南蠻交好的信件為證,處以斬立決,家中男丁流放異地,世代為奴,家中女眷戴罪京中,終身為妓。”她忽的攥緊了手,似壓製著極大的憤怒苦楚,指尖發白,“我本嫁入孫家,雖是罪臣之女卻已毋需為妓,卻不知孫家人並非如我所想。我未來相公上書朝堂,說我與他隻是定親並無喜宴,亦未有夫妻之實,不能算作他的發妻,應當一同伏罪為妓。他既已如此,皇上自當準許。如此,我便成了京中綾綃閣的一名官妓。”
“那日本極是尋常,毫無征兆的,我便遇見了他。此後想來,這便是所謂的劫難了。朝堂為官,綠林為賊,本是水火不容的地方,卻不知為何那日的官宴多了他一個江湖中人。席間時常有人找我喝酒,言語輕薄,這本無甚稀奇,不想那一日,他卻將我牢牢護在身後,將那些個人一一回絕,隻一字一字擲地有聲道,我替她喝。你不會知道,那一刻我心潮翻湧。那句話,猶如我彼時黑暗生活中的曙光,是我的避風港。”琴姨的神色溫柔如一汪秋水,輕言軟語怕驚擾了昔日的夢境,“隨後數日,他日日來綾綃閣找我,隻是聽我撫撫琴,說說話已是足夠快樂。然後,他離京歸家的那一日,於晚霞之中輕聲問我,晴眉,你可願同我回家。”話說至此,琴姨微微揚起嘴角,卻止不住的哀戚,猶如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站在夕陽落幕的霞光中滿心期待又惴惴不安地問,晴眉,你可願同我回家。自己滿心歡喜的點頭,卻不知,那日有多少的快樂,日後便有多少的心傷。
“我同他回家,從京城行至嶺南,一路風景如畫,格外靜好,教人忘了,再長再美的路也總是有一個儘頭。”她的眼光忽的一黯,“我來到他家的那一刻,流言四起。我是煙花女子,又是以色待人,以身事君這般的不清不白。一時之間,流長蜚短,蜚短流長,無休無止,無止無休。”
琴姨輕聲歎一口氣,側過臉望向那株湖心的緋紅海棠,模糊了麵上表情:“我彆無所求,努力的賢良淑德,言行無差,隻盼著有朝一日能有人忘了這般汙穢的過往。起先我同他也是日日恩愛,卻不知從何日起便淡了顏色。悠悠眾人之口我不怕,卻在他一日日橫眉冷對之中憔悴了去。然後終有一日,他帶回家一個名喚明月的楚楚女子。一切地覆天翻。”
“你說我不知你無論片刻與須臾都隻想在他身邊的心意,我卻說我都清楚明了。那一刻,見他與另一女子一同歸家的那一刻,我呆呆愣愣,如墜冰窖。但我卻依舊固執的不肯走,隻等著他一日念及從前美好,明白愛的那個還是我。如此,我便足矣。”一行淚沿著琴姨的臉頰滑落,在她水紅的衣衫之上留下洇濕的痕跡,她緊閉雙眸,眼睫脆弱的顫抖,“卻不想……卻不想等來的卻是如此殘忍而屈辱的一刻。那日,他手捧一包金銀,滿臉歉疚地對我說,明月不喜歡家中還有其他女子,所以對不起。”
琴姨淚如雨下。
沒人能懂,那一刻,當他為了其他的女子趕她走的那一刻,琴姨是如何的心灰如死。回想當年,初時那個挺身於前的男子,在時光之中一步步、一步步蛻化成如此模樣。曾經,守護她的是他;到最後,傷害她的也是他。
這往事猶如一道經年不愈的瘡疤,刻骨的疼,碰也碰不得。
“闌珊。”琴姨輕聲地喚道,轉過頭來滿臉淚痕淒楚地笑,“所以我說我是知道的。知道你如何濃烈的愛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一切的一切,又如何的痛這身份地位的懸殊差彆。我愛過,也痛過,甚至愛得撕心裂肺,痛得刻骨銘心。所以我都知道。”
“我不知教你如此念念不忘的是如何豐神俊秀的男子,亦不知他的為人秉性。我隻想讓你知道,有時候愛情太美好,迷了我們的眼,教我們一味的勇敢,卻忘了想一想它是否值得。想一想到頭來我們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得到的又值不值,失去的又該不該。”她伸手輕撫著闌珊年輕美麗的臉頰,歎息說,“你自己好生想一下吧。”
琴姨的傷痛太沉太重,不是初涉情事的闌珊可以懂的。但是闌珊卻明白,是什麼,讓琴姨自揭瘡疤。是琴姨對她的愛,她希望她一切都好,她希望闌珊不要重蹈她的覆轍。愛情是太過虛妄的東西,是太艱險的賭博,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那麼。一切又值不值,該不該?
她喜歡月白,他如水的眼,他緊結的眉,他的一舉一動都教她情不自禁的哀傷或歡喜。但是,這樣一份喜歡,是否足夠濃足夠烈,又是否足夠給她勇氣去奮不顧身地追尋?
闌珊不知。
他們不過相見數日,卻教自己數日失神。
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便是如此吧。一見之時,便已鐘情於他清透的雙眼裡蘊藏的暗湧;再見之時,又傾心在他哀婉沉痛的往事之中。
夜色漸濃,一分一分慢慢沉暗下去,每深一分闌珊的心便跟著沉下去一分。今夜月色蒙紗,隱隱見風雨欲來之勢。她緊攥著手,克製著自己想見月白的衝動。那衝動那麼強那麼烈,闌珊卻死死的將它壓了下去,指骨發白,唇色失血。她的睫毛輕顫猶如脆弱的碟翼,泄露著那心中的千般絲萬般緒。這堅持太過脆弱,讓她連望一望那湖心渚的勇氣都沒有。
若是那樹下有一抹玄色的身影怎麼辦?夜涼如水,他就這樣等著她怎麼辦?
闌珊害怕,害怕自己一望見他便要潰不成軍。
對不起,月白。
對不起。
我不夠勇敢,我需要衡量。我怕再見你便是真的水覆難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