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自辰時就來到近水樓,迫不及待想探聽一下闌珊是否安然。
“那個……姑娘,不知樓裡昨日是否一切安好?”月白朝身旁一個女子詢問道。
那個女子本自月白進來起就一直偷偷望著他,聽得月白對自己說話一時又驚又喜地羞紅了臉,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好……很、很好啊。”
“那就是沒有出事了?”
“嗯,沒聽說有什麼事啊。”那女子點頭,然後垂首羞赧地拿眼瞄月白,臉頰殷紅,“公子,可否願意同奴家在房中說會話。”
“啊?”月白一驚,才想起近水樓是個什麼地方,漲紅了臉,好不尷尬,“那個……那就不用了,多謝姑娘了。”
心下感慨,青樓女子,果然比較——直爽。
他本想問過便走,卻似有什麼不甘的情緒壓在心口教他提不開腳步。他想看看她,就遠遠的看一眼也好,那個明眸善睞唇紅齒白令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帶傷的身體微微的發虛,鈍重的疼痛從腹部的傷口一陣一陣的傳來,想來還因為受涼發起熱來,一身的憊懶。月白伏在桌上,疲憊猶如浪潮湧來,便就這樣就著碧螺春幽幽的茶香淺淺睡去。
醒來,是因為一陣嘈雜的吵鬨。
他睜開眼,竟覺得身體格外的沉重,四肢百骸都乏力,而一陣綿密的疼痛從心口傳來,猶如千萬針紮千萬蟻噬。
這病,又要犯了嗎?
間隔的時間是愈來愈短了啊。
明明是難熬的疼痛,月白臉上卻絲毫不見變化,仿佛痛的不是自己一般。他抬眸朝吵鬨去望去,隻見一個凶神惡煞的婦人帶著一堆人將一個女子圍在其中,口中喃喃地罵著。
月白微微蹙眉。
然而不等他出手,一個聲音傳來。
“住手!”
那個聲音,如此熟悉如此恍然,月白愕然抬頭,看見闌珊從人群中走出。
她今日一身淺藍,好似一汪澄靜的湖水,又溫柔又冷冽。那個女子啊,時而天真宛然時而嬌媚妖嬈、時而清冷寂寞又時而的無助脆弱,他終是又等到她了。
月白沒有上前,靜靜地在一邊聽著,聽她如何句句是理的批駁那婦人,又如何揮手給了她一耳光。
心神震動。
這——便是她的風骨嗎?
有路見不平所以按劍的豪情,對仗勢欺人的鄙夷,對善與惡的固守。這,便是闌珊的風骨嗎?
這樣的女子,如何不讓人傾心。
“闌珊。”不由自主地,見她要離開的那一刻,喚出了聲。
月白看見,那個女子詫然轉身,眼角眉梢都是自己想要撫摸的模樣。
彼時,月白才發現,今日的闌珊異常的蒼白憔悴,眼眶微紅,分明是哭過的痕跡。而她驚愕望向自己時眼中的神色,那麼複雜那麼難懂,又歡喜又哀傷,又那麼的——無可奈何。
出了什麼事?月白站起身來,想走向前去問她。
不料,起身的那一刻,一陣尖銳的疼痛自心口呼嘯而來,月白緊咬著牙不讓自己痛呼出聲。他多想恍若無事一般走向她或是離開她,卻終不可抑製地倒在了她麵前。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看見闌珊又驚又怕的臉。
讓她擔心了吧,真是抱歉。最後一絲清明的思維散去,月白終沉沉失去意識。
那一刻,當站在自己麵前的月白忽然倒下去的那一刻,闌珊驀地明白——什麼愛不愛,什麼值不值,隻要他平安無事,她都不在乎。
闌珊上前接住月白軟倒的身子,指尖顫顫,心頭驚懼。
“他在發燒。”墨玉碰了碰月白的額頭,灼手的火熱。
彼時闌珊方才回過神來,垂下頭看見月白兩頰不自然的嫣紅。
“先將他扶到我床上去。”闌珊道。
墨玉點頭,兩人一陣忙亂,方將月白安置好。
“樓裡有退燒藥,我先去熬一些過來。”闌珊撩一下鬢角散落的發絲,然後轉向淺草,“淺草,你去鎮上請許大夫過來一趟。”
“是。”淺草應道。
“還是我去吧。”墨玉止住淺草,“你幫你家姑娘照顧他。”然後不待答話,便準備離去。
“墨玉。”闌珊忽地叫住她,將視線從床上那個蒼白又清俊的男子身上收回,愣愣望向墨玉,“他……便是你方才說的那個男子嗎?”
墨玉身形一頓。
“還記著呢,不過是些玩笑話罷了。”墨玉回首粲然一笑,不以為然一般,“我去請許大夫了。”說完,毫不遲疑地走開。
沒人看見,在墨玉關上門的那一刹那,眼波之中隱隱閃爍的光芒。
那是,莫大的遺憾。
她向來冷傲,卻在今日晨曦的陽光之中,看見走進樓中的那個玄衣男子的一刻,動了心神。
那個男子,明明一身墨色,明明滿臉憔悴,墨玉卻分明地感受到自己心臟的一顫。那是她想要的男子,即使身著世上最陳黯的色澤也掩不住的安寧純質的光芒,那是清與——善。
而時間的無涯荒野裡,她偏偏是晚到的那一個。
在看見月白望著闌珊的眼神的時候,她便明白。
他與闌珊,無論是恩愛兩不疑,還是執手相看淚眼,都與她無關。
如此,遺憾。
不過一刻鐘的工夫,月白便醒過來。
他向來善於自律又善於忍耐,今日想必是因為受了傷又著了涼,而又病發突然,才昏了過去。
他睜開眼,引入眼簾的是一個女孩子明亮清透宛如初生嬰孩般的雙眸。
“呀,你這麼快就醒了。”淺草見月白醒過來,歡喜地叫道。
“咳,咳。請問姑娘,這是哪裡?”月白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一手掩嘴咳嗽,一手支起身子。
“這是我家姑娘的房間。”淺草答道。
“你家姑娘是?”
“我家姑娘便是我家姑娘了。”淺草好不疑惑,不解月白為何這般問。
月白蹙眉望向淺草,卻見她眉目之間一片澄明,毫無戲弄之意,心下微詫,略微沉吟,想到昏迷之前闌珊驚慌失措的臉,試探問道:“是……闌珊嗎?”
“是啊?”淺草點頭,“她替你熬藥去了。”
她似對月白極為好奇,一雙乾淨純粹的清水眼在月白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猶豫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你就是那棵樹嗎?”
“什麼?”月白不解。
“姑娘說她喜歡上一個男子,那男子像一棵樹。”淺草天真宛然一笑,望著月白重複道,“你便是那棵樹嗎?”
闌珊她,喜歡我?
月白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原是這麼好看的一棵樹啊。”淺草不等月白回話便輕聲喃喃,語氣是理所當然的篤定,“我去告訴姑娘你醒了。”然後起身便推門離去。
而她身後,月白依舊定在原地,心中翻來覆去就是那句話——闌珊,喜歡我?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教他回不過神來。
忽的,他笑了出來。
多好啊,闌珊喜歡我。
而我也喜歡她。
闌珊在門口徘徊許久,她想見他又害怕見他,終苦笑著推開了門。
竟有一日,她進自己的房間也要這般地遲疑。
月白看著推門而入的那個女子,身形好似要融化在這陽光裡了一般,隻能看見一片迷蒙光暈,分外溫暖。
“闌珊。”他出聲喚她。
“你在發燒。”闌珊截斷他的話,語氣冷冷,“我替你熬了藥來。”
闌珊走到月白麵前坐下,將盛藥的湯碗遞給他。
月白似有什麼話要說,卻終是沒有開口,從闌珊手中接過藥喝下。
“我先走了。”闌珊收過碗,冷淡且疏離道,“公子好生休息吧。”
“等等,闌珊。”月白見她要走,忙喚道。
闌珊腳步停住,卻不敢回頭,她怕看見他會讓自己落下淚來,就這樣固執地站定卻不轉身看他。
月白看著闌珊,這個教他掛牽教他念想的女子,周身散發出的傷心又倔強的氣息,忽的就無力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疏離,為什麼不敢麵對,為什麼還未走近便要離開。
闌珊身子一晃,一顆淚便要滑落眼眶,她努力地穩住自己的語氣道:“我不懂公子什麼意思。”
月白扶著床幃撐起身子站起來,虛弱卻依舊挺拔。
“你在害怕什麼?”
告訴我,在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