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帶著淚忽的便輕笑了出來,她背對著月白,笑得身子輕輕地晃動,像是水上的一株浮萍。
月白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將她的身子扳過來對著他,厲聲道:“看著我,闌珊。看著我。”心口綿密的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他卻不顧也不管,“告訴我,你在怕什麼?”
他虛弱地吼,聲音裡有欲蓋彌彰的脆弱。
闌珊望著他,他的手捏得自己的肩有些疼,她卻恍若不察,依舊笑著,且越見淒厲。
“在怕什麼?”闌珊反問一聲,一把推開月白。
這一推剛好印在腹間傷口上,月白身子一晃,鬆開了手。
闌珊止住笑,緩步走到窗前,白日耀眼的陽光逼得人睜不開眼,那一樹繁花在一湖亮閃閃的波光之中淡了顏色。
“在怕什麼啊。”她似自言自語一般地低聲喃喃,烈日中滿臉的淚,“怕什麼,怕你太好我太臟,怕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怕愛你愛到無路可退,怕我愛你你不愛我,怕即使相愛也不能在一起,怕即使在一起了也終會被拋棄,怕被人棄之如敝屐之後才發現自己一腔柔情不過是一個錯誤、一個笑柄、一個癡人的夢話、一場水月和鏡花。”
她低聲喃喃,脆弱不堪。
月白忽的站也站不住一般的乏力,心傷心疼混著心痛帶著血腥氣湧上咽喉,他咬緊牙關,生生吞了回去。
“闌珊,不要怕。”他怔怔走上前,想要拉住她,“不要怕。”
“我愛你,闌珊。不要怕。”
房間裡突然靜了下來,仿佛前一刻還吵吵嚷嚷這一刻便鴉雀無聲,那麼靜那麼靜,闌珊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那一顆心撲撲通撲通地跳,像是有個人在說話。
那個人說,我愛你,闌珊。
是幻覺吧,自欺欺人的幻覺。
月白從闌珊身後環住她,垂首在她耳邊重複道:“闌珊,我愛你。”
闌珊的瞳孔驀地睜大,回頭愣愣望著月白。是他,真的是他,他在自己耳邊說著愛我的話。
他是眾人傾心的天之驕子,而我是什麼,不過是一個風塵之中一身塵垢的煙花女子。
怎麼可能。
闌珊心神大亂,毫無分寸,慌亂地想要逃開。
“對不起,對不起,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她忙亂地道,然後慌不擇路地逃了開去。
月白望著慌亂逃開的闌珊,想到了方才她那雙詫然的眼睛,那裡麵蘊藏著很多很多的東西,驚愕、傷心、脆弱,還有深深的——不信。
她不信他愛她。
多可笑,他對她說自己愛她,她卻不信。
闌珊不知道自己想要逃到哪兒,自她聽到月白說愛她的那一刻就亂了心神,她不敢喘息,一刻不停地跑,想跑到一個誰也沒有的角落將自己掩藏。
然後,一不留神撞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
“闌珊,怎麼了?”那是個青衣的男子,周身散發著平和安定的光芒,有教人相信教人依賴的光,似乎隻要有他在,山崩地裂也不怕。
“崇林。”闌珊努力地穩住心神,楊起一抹淺淺的笑,“你來了。”
那男子便是許崇林,鎮上頗有名氣的郎中了。
崇林有些疑惑地望著闌珊,卻並沒有多問,頷首道:“墨玉說有人昏倒,催我快些過來。”
“闌珊,出了什麼事,奔得這麼急?”他身後的墨玉道。
“沒事。”闌珊輕輕搖頭,不做解釋。
墨玉還欲追問,一旁崇林有意無意代開話題道:“不知那病人在哪裡?”
“在闌珊房裡。”墨玉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催促道,“快去看看。”
崇林也神色一肅,兩人一同往闌珊房間行去。卻見闌珊一個怔怔立在一旁,並沒有跟來。
“闌珊。”墨玉回過頭來,微微蹙眉,“你不一起來看看嗎?”
闌珊心中猶疑。自己方才穩了穩心神,若是又去見月白,怕是又要亂了。可是,他病得怎麼樣,卻無法教她不擔心焦急。
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卻又無法不去關心他。
闌珊長歎一口氣,跟了上去。
推門而入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月白長身玉立於窗前的玄色身影,依舊是闌珊方才離開時的姿態。
猶記得初見他時的清俊挺拔,至今不過數日,不知何時竟顯出了脆弱與痛楚。
崇林臉色卻驀地一沉:“聽墨玉講你正在發燒。既是發燒,卻又為何偏當著這窗口吹冷風。”音量不高,卻隱隱不快。
月白回過身來,雙眸掃過崇林停在闌珊身上。闌珊卻倔強地側過頭去不看他。
月白心中輕歎一聲,終收回目光。
“你是?”他淡淡望著崇林。
“我是南浦城中大夫許崇林。”
“大夫?”月白驚詫,眼神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緒。
崇林不多言語,將隨身藥箱置於桌上,輕叩桌麵示意道:“坐下,我替你號脈。”語氣是不容抗拒的威嚴。
月白蹙眉,卻並不反抗,順從地坐下撩起了右手衣袖。
崇林食指輕搭上月白手腕,耗時許久,眉頭竟越結越深。半晌,抬起頭來好不詫異地望向月白。
月白忽的右手一反扣在崇林腕上。
崇林一驚,正準備出聲,卻突然望見了月白眼中的懇求之色。
他略一沉吟,不動聲色對闌珊墨玉道:“你們先出去一下,容我好生診斷。”
闌珊墨玉皆不明所以,眼中好不疑惑,卻終聽他所言退了出去。
崇林見闌珊墨玉關門退了出去,麵色如霜抽回自己為月白鉗製的手腕,一聲冷哼。
月白輕咳兩聲,道:“對不住了。”
“哼。”崇林神色依舊冰冷,“無妨。你若真以為憑你現在這副重傷虛弱之身能製住我,那便大錯特錯了,我不過是遵從病患意願罷了。”
月白一僵,卻放鬆下來,道:“許大夫,請你莫將我的情況告訴闌珊。”
崇林眼神嘲諷地望著月白蒼白的臉,道:“你的情況?不知你指的是你哪種情況?是身受重傷失血甚多,還是身著痼疾藥石難除?”
月白的臉驀地又白上三分。
崇林並不多言,依舊冷然道:“解開上衣,我替你上藥。”
月白本想拒絕,但看這位大夫語氣淩厲,無可奈何地解了衣。
崇林望向他,驀地一驚。
那具軀體之上,層層疊疊縱橫交錯著各種傷痕,劍傷刀傷尚且不論,還有好些奇兵利刃暗器毒物的創口。那麼多的傷口,有許多已經年代久遠淡成了淺褐顏色,還有些卻是泛著粉色乃是才痊愈不久。
一個人,要經曆多少,才會受那麼多的傷。
崇林一時之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月白卻臉色不變,喚他:“許大夫。”
崇林被他一喚回過神來,俯下身來替他解開纏在腰間傷口上的布條。
或是因為同情或是因為其他,崇林的臉色本已舒緩很多,此刻卻又皺起眉來,隱有怒氣:“傷口有些發炎。”
“嗯。”月白淡淡道,不置可否。
崇林卻終於怒了起來:“這麼深的創口你不好生照料,還沾了生水。傷口紮得這麼緊,血液流通不暢,不利愈合你不知道嗎?”
月白理虧,被他劈頭蓋臉一頓批也一言不發。
“受那麼多傷,就這樣處理,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崇林恨恨道,手上動作卻依舊輕緩。
片刻之後,傷口終於處理完畢。
“這是傷藥,後幾日每日清理一遍傷口。”崇林舉手遞給他一個瓷瓶。
“多謝。”月白披上衣衫,接過。
崇林不再答話,背過身去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問道:“是心疾嗎?”
月白穿衣的手一顫,隻若無其事答道:“不是。”
“不是心疾?”崇林愕然回頭,“不是心疾,那是……”
“許大夫莫再問了。”月白垂下頭看不清神情,卻顯然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崇林臉色又黑了下去,怒道:“你的性命你都不在乎,我何必在乎。”抬手拎著箱子便走。
“許大夫。”月白慌張起身,扶住床幃穩住身形,“那個……闌珊……”
“我不會告訴她。”崇林頭也不回地道,推開了門。
門外的闌珊墨玉忙迎了過來。
“沒事吧,崇林?”墨玉焦急地問道,好不擔憂。
“沒事。”崇林答道,目光卻望向闌珊,“有些發燒,也是太倦了,所以才會昏倒。”
墨玉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而一旁的闌珊也顯然的放下了心,轉頭望向房內,剛好撞上月白看著她的雙眼。那男子蒼白孱弱,雙目卻依舊驚人的黑與亮。
闌珊微微尷尬,收回目光,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