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縣丞的宴會,而闌珊身處觥籌交錯之中言笑晏晏,卻隻覺得時間好是難耐。
宴席之中的美味珍饈玉露瓊漿都是往日罕見,顯然今日縣丞為討好這客商很下了些工夫。
那客商姓孟,一身灰炮坐在僅次於縣丞的席座上,一雙小眼之中全是奸佞之色,身後一白衣女婢負手站在一旁。
闌珊懶懶地應酬著,忽聽得他道:“久聞闌珊姑娘舞藝一絕,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幸賞之啊?”
闌珊娥眉輕蹙,一旁的墨玉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其實今日極乏,一夜未眠白日又多生事端,闌珊渾身懶散隻想無人搭理的好,卻也知道,這不過是妄想。
她是誰啊?不過一個青樓女子罷了,叫到這宴席之中便是供人消遣供人調笑的道具罷了,跟這屋裡的青瓷掛畫甚至桌椅都沒什麼兩樣。
再有一身傲骨又如何,也得知道審時度勢為何物。
闌珊嬌笑一聲,無限風情:“那是當然的。早就聽說城裡來了貴客,闌珊心下還在想怎麼這麼久縣丞大人也不遣我前來,莫不是將闌珊忘了吧。”
“怎敢,怎敢。忘了誰也不會忘了闌珊姑娘你啊。”縣丞朗聲笑道,然後朝廳前歌舞助興的眾人拍拍手,“你們都下去吧,不要礙了闌珊姑娘的眼。”
“是。”一乾歌姬舞姬齊聲答道,盈盈退下。
闌珊朝墨玉笑了笑,然後站起來朝席上各人微微一福,提裙向場中走去。
“且慢。”卻聽得那孟老板道。
闌珊轉頭望向他,不解。
隻見他反手從身後婢女腰間拔出一把劍來,劍尖直指闌珊。
那劍寒光凜凜,想來兵不血刃。
此舉一出,滿座皆驚。
闌珊亦是俏臉發白,卻依舊強自鎮定,她止住一旁想要拍案而起的墨玉道:“不知大人這是為何?闌珊可是哪裡對不住了?”
那孟性客商一雙小眼狡詐地在闌珊身上來回打量半晌,然後恍若無事般笑道:“闌珊姑娘說到哪裡去了,豈會有對不住一說。”劍身一轉劍柄指向闌珊道,“不過是聽聞姑娘的劍舞亦是一絕,想請姑娘賞個臉麵罷了。”
闌珊驀地一驚。
她從未對外宣揚自己會劍,所以此事不過近水樓中寥寥數人知曉。他的消息,從何而來?
然而眼下卻無暇多想,闌珊心下雖驚,卻麵色不改,口中道:“這怕不成,想必大人的消息來源有誤,闌珊可是從不使劍的。”
孟老板臉色一沉,語意中有了要挾的成分:“那就是不賞臉了,闌珊姑娘。”
這話說得甚重,場上所有人都心中一寒,連縣丞麵上的笑都要掛不住。
一旁的墨玉忙站起身來,嬌聲笑道:“大人莫生闌珊的氣,她也確實從未用過劍,墨玉在此為大人吹簫一曲賠不是了。”說罷自身後婢女手中接過翠玉簫。
“好,好。”縣丞忙訕笑著圓場,“墨玉姑娘的簫也是這南浦一絕,今日真有耳福了。”
墨玉盈盈一拜,橫簫上前。
“等等。“孟老板轉眼望向墨玉,眼波諷刺而淩厲,“在下今日無此雅興聽簫,隻想看舞。”然後目光轉向闌珊,咄咄逼人,半分不讓。
闌珊麵上勉強一笑,目若秋水楚楚可憐道:“大人莫再難為闌珊了,這傷人利器闌珊見了都怕得緊,怎麼使它?”
孟老板冷哼一聲,已然是威逼:“闌珊姑娘也莫讓在下為難了。這點要求都達不到,這從此江南江北不把我當個笑話來看了?”
縣丞額上一片冷汗涔涔,見兩人僵在當場,不敢得罪孟老板,隻得轉頭朝闌珊道:“闌珊姑娘,你且舞一回吧。若你真怕這劍,權且將它當做平日使的彩球錦帶罷了。”
主人既已發話,闌珊隻得一歎,明白今日是怎麼也逃不過了,無可奈何接過劍。
此時她心中已明白,這人如此逼迫自己使劍,而晚娘又自小時時告誡自己不可顯露於他人,恐怕這劍招之中真有玄機。當下已然決定,真如縣丞所說將這三尺長劍當做往常舞蹈時手中彩綾,不帶半分招式,飄飄然舞了起來。
闌珊劍中無招,卻依舊極美,那孟老板的臉色確實越來越冷。
驀地,一抬手,三枚果仁唰唰從指間彈出,疾射闌珊。
堂上眾人悉數皆驚,墨玉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三枚果仁,一枚射向印堂,一枚射向華蓋,一枚射向氣海。帶著破空之聲襲向闌珊,來勢甚快。三處都是人身上的死穴,不想這孟老板一出手就是這般狠辣到置人於死地的招式。
闌珊腳踩金蓮,忙飛身後退,往後一仰,堪堪避過射向印堂一枚果仁。但射向華蓋氣海兩枚卻是如何也避不過了,隻得舉劍迎上。
隻見她旋身而起,衣袂飄飄恍若飛仙,手挽劍花晃得人睜不開眼,將射向華蓋穴的那枚果仁迅速絞成粉末。而腳尖在虛空之中數點幾下,身量猝然拔高,射向氣海穴的那枚果仁擦著鞋底疾射而去。
嗤嗤兩聲,那兩枚果仁伸進身後柱中寸許,兩個深洞好似一雙眼一般,說不出的陰翳。闌珊心頭一顫——若是射中的是自己的身子,怕是見不到明日太陽了。
此番變故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闌珊還未落地,隻聽得墨玉厲聲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闌珊便是照顧不周,也不至於你要動手取她性命吧!就因為我倆是青樓中人,便可隨你欺侮調戲,還要賠上一條命嗎?”
闌珊站定,冷冷望向孟老板,強壓怒火走向墨玉握住她的手。她倆的手都抖得厲害,對望一眼穩了穩心神。
隨後闌珊轉身朝縣丞冷冷道:“大人,闌珊就此告辭了。千辛萬苦撿了條命回來,還是回去壓壓驚的好。若是大人以後還有什麼要闌珊拿命來赴的宴,請莫再叫闌珊來了。今日實乃僥幸,下次可不一定就有今日的好運了。闌珊雖是個煙花女子,也仍舊是個惜命之人。告辭!”
隨即,牽了墨玉的手便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在她身後,縣丞敢怒不敢言地望著孟老板,好不惱火。
而那孟老板看著闌珊遠去的背影,眼中有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情緒,嘲諷、冷酷、還有一種認定了你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一般的殘忍笑意。
“你怎麼看?”一室之中燈影朦朦,一位白衣女子問她身前的灰炮男人。
這灰炮人便是孟老板了,而這白衣女子便是方才宴會間立在他身後的婢女。此時宴席散去,兩人正掩門說話。
若此刻有人看見,定會驚異萬分——這女子語氣如此倨傲,反之孟老板態度如此謙恭,分明是這女子在上男子在下,與人前身份完全倒置。
當真是掩人耳目的好手段。
隻見孟老板沉吟一會,道:“這眉目之間確實有六七分的相似,但從劍招上看不出來路。然而這世上本就有相似之人,也不能憑此就認定她是那人的女兒。”
“哼。”那白衣女子一聲冷哼,道,“你自是認不出來,我卻敢斷定她就是那人的女兒!”
孟老板心下愕然,卻不敢抬頭,恭敬垂首道:“屬下不解,請白綃姑娘明示。”
白綃長袖一揚,負手冷冷道:“那一退分明是‘桃花流水’起式,那一躍分明出自‘丹桂飄香’,而那朵劍花卻是最後一式‘爭奇鬥豔’中一朵!”
孟老板越聽越驚,不想闌珊一手“花開無殤”竟練到了如此火候,信手拈來毫無凝滯。
“更何況……”卻聽得白綃繼續道,“更何況她躍起之時,我偶然望見她頸間一抹綠意。”
“是那塊玉?”孟老板愕然抬頭,失聲道。
白綃頷首,抬手對著手中茶盞吹一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可奈何的成分:“那般水潤色澤,世間少有,錯不了。”
孟老板長呼一口氣,當下歎道:“幸虧今日有白綃姑娘您在,不然還真叫她藏了過去,也隻有姑娘您這樣自小跟在夫人身邊的人方能將她認出來。”
白綃眼中一厲,已隱現殺機:“那既然她遇上了我,隻能怪自己倒黴了。”
孟老板心下一個冷顫,俯首道:“屬下知道該怎麼做,請姑娘放心。”
白綃微一頷首,淡淡道:“派十三去。”
“可是……”孟老板一愣,眼中猶疑,“他曾在那人身邊五年……”
“可他身手最好。”白綃打斷他的話,“也隻有他去,才能教人放心。”
“是。”孟老板拱手道,不再多言。
忽的,一人從窗口一躍而入。
此人身著夜行衣,黑發束於腦後,想來是一個冷凝之人。然而此刻一入屋內慌忙單膝跪下,語氣之中已全是驚慌:“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