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時候天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敲打在屋簷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月白的心在雨聲中一點一點地靜了下去,深深地望著闌珊安寧的睡顏。空氣中彌漫著他們初始時那般的氣息,靜謐又甜美。
突然想起了什麼,月白一伸手自懷中掏出那塊玉牌。那玉牌翠若新竹,色如水光,一麵雕有一朵婷婷嫋嫋蓮瓣舒展的荷花,稱在青青玉色之中分外嬌俏;另一麵光潔如鏡,隻在右下角篆兩個小字——粉荷。
月白沉吟片刻,小心探手伸進闌珊頸項,指尖觸到的肌膚涼如絲緞惹人心中一顫,他慌忙掏出闌珊玉頸上的另一麵玉牌,拿在手中對比細察。
闌珊頸上的玉牌亦是一麵雕花一麵刻字,隻是花不同字亦不同。這麵玉牌上雕的亦是荷花,隻是乃是半卷半舒氣質慵懶的一朵,帶著些少女的嬌羞與妖嬈,不知盛放之時又是如何傾城傾國色;而另一麵上右角篆刻的兩個小字,不是粉荷,卻是紅蕖。
同樣的玉色,同樣的雕琢,這兩塊玉牌一定有所關聯。
粉荷、紅蕖?
月白心中反反複複地念,隻覺得似乎有些熟悉,隻是一時聯係不起。
忽的,月白心神一動,有什麼不對勁。
屋頂有人!
腳步很輕,足尖點在青瓦上隻發出極細微的聲響,混在雨聲之中極難分辨出來。
月白臉色驀地凝重起來——夜半來客,想來定不是普通的客。
他指尖輕輕拂過闌珊頸邊睡穴,闌珊便於不知不覺之中陷入更深的睡眠。他將那塊玉牌複又揣進闌珊懷中,然後將她溫柔地放在了床上,起身向窗外飛了出去。腹間傷口依舊撕扯著疼,心口綿密的痛也未見消減,可是,他不得不去看看。
屋頂之上,一人形如鬼魅快步地沿著屋脊行走,黑衣黑發,麵罩黑紗。
那人見自闌珊窗口飛身而出的月白,身形一頓,隨後迅速抽出腰間長劍撲向月白。來勢如風如電,片刻便行至眼前,不等月白站好身形便劍身一橫一頭劈下。
那劍長一尺盈餘,薄如紙張,玄黑如這周身的夜色一般,隱在黑暗之中教人分不清明,隻能聽見劍鋒劃破空氣的罡風,恍如裂帛——當真是夜襲的好兵刃!
月白眉尖一蹙,掌風迎上,堪堪阻住它斬下的勢頭,身子一擰旋到那人身後。那人一聲冷哼,劍尖一轉自腋下刺出再次襲向月白。月白忙側身避過,足尖一點急退丈餘站定,卻仍被絲絲劍風掃過胸口,在黑衣上劃出一道淺淺裂痕。
這兩招過得甚快,不過片刻的工夫兩人就退至兩方。
夜色之中,瀝瀝的細雨涼涼地濡濕了衣衫,月白與那黑衣人均不動聲色,隻眼中晶亮警惕的神色透露出彼此的棘手。
月白心中一沉——不過兩招,胸口便有血氣浮動,那道劍風又帶出了自己壓製的傷勢。若是平時,尚且有一戰之力,可如今傷重病發,怕是萬難取勝了。
可是,他不得不戰。
樓下,有他要護的人。
月白咽下喉頭腥氣,雙眼如炬望著那人問道:“不知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乾?”
那人冷笑一聲,語氣冰涼:“自然是殺人了。”
月白眉尖緊上三分,已有了蓄力阻攔之意,卻隻聽得那黑衣人又道:“我不願與你為敵,同你一戰怕是還要費些時候。若我要殺的不是你要護的人,就各行其道吧。”
月白沉吟許久。他並不想任他殺人,何況這樓裡無論是誰都是與闌珊朝夕相對的,可是……力不從心。
“好。”月白歎息一聲,道,“你來是為誰?”
那黑衣人望著他:“一個女子,一個名喚闌珊的女子。”
月白周身殺氣一盛!
偏偏是闌珊,偏偏是闌珊!誰都可以,但是不能是闌珊!今夜,怕是有一場血戰了。這一戰,既然避不過,那就來吧!
那黑衣人見月白周身突現的殺氣一愣,片刻間便明白,冷哼一聲,再不多言,舉劍便迎上。
月白二指一並,指尖驀地凝氣成劍與他墨色的劍鋒相錯,另一隻手舉手成掌向他胸口劈下。那黑衣人腳尖一點,踢向月白腹間。若是往常,月白側身一避消去這一腳的七八分力便是了,然而如今腹間有傷,不得不收掌與他足底相印。
兩人均後退三步。
那人握劍的手一緊,沉聲道:“袖底劍,你竟是沈家人。”
月白臉色蒼白,輕咳兩聲冷冷道:“識得厲害的,就收手吧。”
“哼。沈家人又如何?”那人一聲輕笑,“若是你一身完好,我還真不一定勝得過你。隻是你如今這重傷虛弱之身,不出兩百招便是我手下冤魂罷了。”
月白麵色如霜,聲音之中絲絲透著冷厲:“你當真不收手?”
那人眼中泛起冰冷的笑意,不做回答,一劍便又向月白劈下來。
月白凝眉,袖底劍迎頭而上。
兩人片刻便又鬥在一起,一招狠過一招,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過了百招。月白胸口血氣翻浮一波勝過一波,腹間傷口怕早已崩裂。周身還陸陸續續的添了些許傷口,失血過多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昏。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輸是遲早的事。
可是,他輸或是他死都可以,但是闌珊不行。
那黑衣人此刻正回身一劍刺來,月白提一口氣身量拔高,足尖在劍身上一點,又再高丈餘,左掌袖底劍刺他麵門,右掌自那人印堂襲下。那黑衣人心中一驚,一手挽一朵劍花忙迎上,一麵偏頭避過袖底劍,卻仍被劍風掃中,割裂了麵上黑紗。
竟是個極英俊的男人,約莫四十歲。已經不年輕,卻依舊是誰也不會否認的英俊。眉目之間刀刻一般的深邃,一雙眼卻極為冰冷與無情。從未見過神色如此冰冷的人,似乎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石頭或是一個深潭,除了寒涼什麼也沒有。
然而月白此刻卻無暇他顧,因為至此,一掌、一劍堪堪成了僵持之勢,誰也收不得,若是一收怕就會身受重傷。而月白本就重傷之身,力有不濟,這般下去便會耗死在這一招上麵了。
忽的,月白掌風一錯,任那劍鋒從自己的胸口劃至腰間,帶起一串豔麗的血花。右掌向下一劃,行至那黑衣人胸間,掌心一轉擊向他胸口。
卻驀地,聽見一個女子顫顫地聲音:“十三,是你嗎?十三?”
月白識得,那是晚娘的聲音,卻是不同於平常的冰冷淡漠,顫抖異常。而那顫抖之中,又有更多不同於平常的東西。就像……就像一個小女孩迷了路、受了莫大的委屈終於回到了家,就像一個人兜兜轉轉、遍體鱗傷之後終於找到了避風港,聲音顫顫。
是晚娘的舊識?
月白一念至此,竟生生收掌,回身一飄落在一旁。而方落地,才察覺胸腹之間新傷舊傷血如泉湧,而心口更是火燎一般。那一口血再怎麼也忍不住,五指捂嘴仍舊不住地嘔出血來,竟半晌都止不住。而那夜色之中淒豔的血,自指縫之中一滴滴落下,洇在黑袍之中片刻便不見。
如此好的機會,或許是他唯一一個可以取勝的機會,月白竟就如此放棄了。
因為晚娘,因為她是闌珊的娘親。
不能教晚娘傷心,不能教闌珊傷心。
而月白一旁嘔血不止,那黑衣人竟也未乘機下手,亦隻是愣愣地杵在那裡,愣愣地望著風雨之中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一身素白女子。
晚娘站在屋脊之上,印著漫天朦朦的夜色,稱著渾身素白的袍子,竟是雨落梨花般分外的淒楚蒼白。
“十三,是你嗎?”她再一次出聲輕輕喚,眼中空洞又迷惘。
似乎過了許久,千百年的時光流轉,又仿若不過是驀然回首的那麼一瞬,熟悉又遙遠。片刻之後,才聽見黑衣人啞然道:“是我,小姐。”
“小姐……小姐……”晚娘失神一般喃喃地念,沉入往事之中無法抽離,忽的,她向十三張開雙臂,“十三,我冷。”
那姿態,分明是索要擁抱的小孩子,而不是一個獨自寒涼冷漠過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她眼中有楚楚可憐的殷切的光,卻分明含淚。
十三驀地生出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仿佛此刻是二十多年前那般她時常膩在自己懷中的歲月。他走上前去擁住了她,晚娘在他的懷中縮成小小的一團,肩膀一顫一顫地抖動得厲害,頰上濕了一片不知是雨是淚。彼時十三才發覺,曾經明媚的她如今那麼瘦,身子隻剩了一個骨架子了一般,氣息不穩的在自己胸前。
“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十三愣愣地問,聲音依舊有些啞,“姑爺和二小姐他們都說……都說……”
“都說我已經死了,是吧?”晚娘一聲輕笑,笑聲之中無限自嘲與哀婉,“在他們眼中,誰都當我是一個死人了吧。”她抬頭望向十三,目光沉痛到一片迷茫,“二十年前的那個薄青蕖,也確實是在那一天早死了。”
月白心中驚愕異常,顫抖著掩嘴的手也一僵,抬起頭萬分訝然地望著房簷上素白一身的晚娘——她說,她是薄青蕖?
薄家三小姐,薄青蕖?
當年武林之中豔名一時無兩的女子,人說一身紅衣鮮衣怒馬、敢愛敢恨性情真切的薄家紅蓮?
月白忽的想到方才玉牌之上雕刻的那朵半卷半舒的芙蕖,一切都聯係上來,一切都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