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薄家三姊妹是江湖之中口口相傳的一個香豔的傳說。
“芙蓉花開寂寂香,薄暮如煙墜金光。
一朵蓮白玉無瑕,品高性潔多清雅。
又見粉荷迎風搖,嬌嬌悄悄似桃夭。
最喜紅蕖勝似火,一方清池映晚霞。”
薄家三女子一曰白蓮,一曰粉荷,一曰紅蕖。而薄青蕖,薄家三小姐,是薄家最為珍愛的紅蓮。她戀上自己二姐的夫君慕子遊,遂央了自己的父母與自己的二姐一同嫁入了慕家,然後受儘榮寵。誰知紅顏露水,情深命薄,三年後不幸香消玉殞,空留江湖之中無儘歎息。
誰能料到,晚娘卻是傳出死訊二十年的薄青蕖。
晚娘忽的厲聲咳嗽起來,愈咳愈凶。她捂著自己的嘴,纖瘦的腰縮在十三的懷裡不住顫抖,而鮮血自唇角滴滴落下。
“小姐,你怎麼了?”十三慌張地喚她。
“沒事、沒事……”晚娘一麵咳一麵斷斷續續道,一雙手緊攥著十三的衣襟卻握得指骨分明。
十三心中深駭,隻牢牢盯著懷中女子怕她虛弱得一眨眼就消散了去。
“彆擔心、我沒事……”晚娘說話都艱難,仍出聲勸慰。然而終似是忍不住了一般,一口鮮血噴出。
“將我送到琴姨房中。”這句話是對月白說的,晚娘孱弱地伏在十三懷中側過臉看向月白,“她知道該怎麼做……”一言及此,她沉沉昏了過去。
“琴姨是誰?”十三的眼中似要滴出血來,厲聲望向月白問道。
月白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身子,又一口血嘔出。他一手捂住腰間的傷,也不管它仍舊汩汩地流著血,沉聲道:“跟我來。”足尖一點,飛下房簷。
而他身後,十三小心翼翼抱著晚娘,急急跟了上去。
當十三將晚娘抱進琴姨房中的時候,琴姨隻愣了一愣便落下淚來。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你怎能如此對我,次次將自己搞成這般模樣……”琴姨看著晚娘蒼白若死的臉怔怔道。當年也是如此,帶著衣衫上浸透半身的血出現,如今又是這般麵無人色的模樣。
“琴姨。”月白沉聲喚她。
琴姨依舊愣愣地失了魂,沒有任何動作。
“琴姨!”月白提高了音量,又垂眸再咳了兩聲,衣袖一掩一口血咳在了袖間,“你要救她,隻有你能就她。”
“是……我要就她。”琴姨一動,回過神來道,“先將她放在我的床上。”
十三默不作聲,死寂一般將晚娘輕輕放上琴姨的床。
“我還有些她往日吃的藥,先去熬些過來。”她忽的轉頭向十三,“你若會武,便度些真氣給她。需得慢慢度,她心脈弱受不起。”
“不用……找大夫嗎?”十三啞聲問。
琴姨眉頭一皺,沉吟一會道:“今日發病似乎確實太厲害了些,我去找崇林過來看看。”
“我去吧。”一旁月白出聲道。
琴姨轉過頭去看他,才發現月白的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不禁愣愣道:“你看起來……也很不好。”
“無妨。”月白竟還能朝她淡淡一笑,“是找許大夫嗎?”
“是。”
“那我去找他,你們等我。”然後不等答話,便提一口氣飄了出去。
而室內,琴姨望著方才月白站過的地方一呆。
那地板上鋪著波斯細羊毛酒紅鑲金地毯,而月白方才站著的地方分明又一大團暗沉的色澤。
南浦城中,崇林被深夜造訪的月白驚醒。
今後隨著崇林與月白的漸漸熟絡,看見他總會感歎——每一次看見他,都會被他氣得半死。
就如同此刻,他滿身是血滿身是傷連站都快要站不穩的三更半夜出現在他麵前,卻偏偏不讓自己醫他,隻一個勁的催促他去救另一個人。
“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崇林按住自己心頭的怒火,示意他給自己把脈。
“不用。”月白輕咳兩聲,扶住一旁梁柱,“晚娘情況很不好,還在近水樓中等許大夫去看看。”他再咳數聲,努力壓製住心頭的銳痛,“不用費時在我身上。”
崇林氣得想將藥箱扔在他臉上。
半晌才調節過來,崇林隻得壓著怒氣無奈道:“總要先止血吧。”
月白搖搖頭,仍固執道:“無妨,我還撐得住,先去看晚娘。”
崇林已知道自己拗不過他,隻得隨他一同出了門去。
兩人行得很快,不過十幾分鐘便行至了琴姨房中,然而於屋內等待的兩人來說卻如隔三秋。
“快,崇林,快過來看看晚娘。”琴姨見崇林入屋忙道,而一旁站立的十三雖未出聲臉上卻已是急不可耐的焦慮。
崇林忙疾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搭上晚娘手腕。
他號了許久,眸色愈來愈深。
“情況、怎麼樣?”琴姨見他一言不發,怯怯地問,聲音有些許顫抖。
“不太好。”崇林緩緩搖了搖頭,“久病難醫。二十年前的舊傷一直令她氣血不濟、心脈如絲,如今已有了持續衰弱下去的跡象。而且……”他語音一頓,臉色再沉上幾分。
“而且什麼?”琴姨忙問。
“而且似乎有連帶著心肺內附一同衰竭下去的跡象。”崇林收回打在晚娘腕上的手,歎一口氣。
琴姨心中一痛,感覺自己聲音抖得都不似自己的一般:“那麼,如此下去……”
崇林悲憫地望著她:“如此下去,身體一步步衰竭,隻能越來越弱。然後……最多不過今冬……”
“不可能!”一旁的十三驀地叫出聲來,一把伸手扼上崇林咽喉,直將他抵上背後石壁,“不會!不會的!”他麵上的沉靜終於打破,瘋了一般地怒吼,眼中卻分明沉痛。
“不會的……怎麼會這樣……”琴姨亦愣愣地望著一旁靜靜躺在床上的晚娘,那麼蒼白憔悴猶如初見的模樣,她們一起過了二十年,她怎麼會死?
“放開他,十三。”一旁的月白一揮手掃開十三扼著崇林的手,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紅檀桌。
十三手上並未用內勁,月白一掃便鬆開,隻口中仍喃喃地念:“怎麼可能……我們今日才終於又見到了……怎麼可能、過不了今冬……”
“咳、咳、咳。”崇林急咳數聲,卻並未動怒,“若有什麼千年人參、萬年冰蟾續命也不過是吊著一口氣罷了,頂多多活幾個月。”
“你……”十三怒得眼眶俱裂,一反手便一劍劈向崇林。
“十三,住手。”隻聽得躺在床上的晚娘出聲喝止,她聲音輕如蚊蚋,十三聽見之後卻立即收劍回身疾步走到床邊。
“小姐,你怎麼樣?”十三定定望著她。
“我沒事。”晚娘竟還朝他笑了笑,那般甜美仍是少女時的模樣,“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早就不成樣子了,怪不得許大夫。”說完又輕咳了幾聲,示意琴姨扶自己坐起身來。
琴姨忙放輕手腳墊高她身後岑被,好教她舒服一些。
“小姐,你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十三握著劍的手快要勒出血來,聲音竟前所未有的顫抖。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啊?晚娘望了望琴姨,又轉頭看向一旁的十三,目光卻分明是望向時光之中的某一段虛無。
怎麼會這樣?是因為二姐,是因為他,還是因為自己?
因為二姐不知不覺中生出的恨,因為他對自己脆弱稀薄的不信任,還是因為自己的單純與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