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寒的視線移向茶棚外廣闊的天際,這樣大的雪,初霽後的雪光應當能夠破照這山河萬裡吧。
蕭陵驚異地看著沈知寒嘴角居然浮現出一絲笑意,在心裡大呼不妙,大人莫不是氣傻了。
畢竟讓錦衣衛指揮使與內司掌印共結連理這件事實在是潑天的荒唐。
這些年沈知寒爬過多少屍山血海,躲過多少明槍暗箭,才讓當年逐漸式微,大權旁落的錦衣衛重複往日榮光。
就算不論沈知寒是功在社稷的國之柱石,讓一個方才年過桃李妙齡女子嫁給宦官,也是有違倫理背離人常之舉。
蕭陵越想越覺得氣血上湧,他捏緊了拳頭,剛要拍案而起,沈知寒卻先他一步站了起來。
一言未提方才書信的內容,而是自顧自地讓人將女眷家屬的囚車朝能擋雪的棚裡挪了挪,分了幾碗熱茶過去。
其他人隻當是她暫時不想提及此事,想要些清淨,於是閉口不敢再繼續談起。
沈知寒他們坐在驛站還算寬敞的茶棚裡,不必風雪澆身,有杯生溫的茶維持著周身的暖意,再加上習武之人個個氣血足,倒也耐得住。
而囚車裡拘著的數位,在幾月前還是白玉作被金做床的權貴富庶,此刻卻隻能穿著粗麻織做的囚服,在風雪四麵侵襲的籠中,寒鐵貼膚。
方才蜷縮在一處取暖的老老小小,顫巍地爬到囚車邊,小心翼翼地抬眼觀察著不遠處的沈知寒,試探地將手伸出,在見她沒有什麼反應後,急急地接過了茶碗,仰頭便朝喉裡灌下,漏下的茶水在她們脖間凝成道道冰晶。
喝完這碗救命的茶水,她們看向沈知寒的眼神,卻依舊和一路以來的一樣,並未改變。
恐懼、怨恨、憎惡、以及深不見底的——絕望。
沈知寒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樣的眼神她早看過千百遍。旁邊的人奇道:“倒是少見大人是這樣的事。”
“從韋霖澤他們在法紀之內如此罔顧君恩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家眷無論有無參與,都難以在禮製之外尋得任何私情了。”
“她們的命運由不得自己,至少在這一刻,我留給她們些為人的尊嚴。”
“我行事向來慈悲。”
慈悲???
蕭陵聽到沈知寒從容淡定地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險些沒把嘴裡的茶噴出去三尺遠。
曾獨自一人一夜之間剿滅了南越隱於北魏都城的軍機營。
令各國聞風喪膽的北魏鷹犬沈知寒,桃李之年便已經坐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靠的不僅僅是輔佐聖上登基的從龍之功,更是因為其手腕鐵血冷厲,武功精絕高強,男子也難望其項背。
可以說整個朝野上下,沒人聽見沈知寒落在自家院前的腳步聲,不抖上三抖的。
若硬要說這樣的一個人與慈悲有什麼關係,大概隻有悲字沾點邊。所有被她盯上的人,最後的結局大抵不是悲就是慘了。
沈知寒見蕭陵一臉的難以言喻,問到:“你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意見。“
蕭陵渾身一哆嗦,連忙搖頭:“沒有沒有!肯定沒有!大人平日慈悲,我們都知道的。”
“你說是吧,宴知。”
溫宴知突然被蕭陵肘了肘,拉出來擋刀。斜眼瞥了瞥蕭陵:“嗯,大人自然最是慈悲,不然像你這樣沒腦子的人,早在十四衛所的時候就被轟出去了。”
他剛想反駁,看到沈知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瞬間像被雨打濕了的貓,毛耷拉下來,乖乖低下了頭,一幅我什麼氣都不敢出的樣子,默默喝起了茶。
其實沈知寒一直都知道的。
世人對她的評價,她最清楚。或是貶她以女子之身立於朝堂,古今從未有之;或是諷她毒辣專橫,鐵腕之下人人退怯;亦有斥她戕害同僚,是在霍亂國本,興起上下風浪。
她從來都不在乎。
因為隻要她覺得,自己所行之事從無過錯;隻要皇上覺得她沒違國法,未負君心。
那她便是一個慈悲之人。
誰也沒有再說過話,半響的無言過後,沈知寒冷不防地說道:
“我覺得你們未免有些太瞧不起我了”
她的聲音平淡仿佛隻是在於自己對話,在萬事萬物都渺遠空蒙的雪天,好像隨時都會和雪一起落下,然後再被其他前赴後繼的雪花掩埋在一地的潔白裡。
溫宴知和蕭陵聞言都愣住了。
沈知寒扭過頭,定定地看向他們。
那種直接熱烈,又帶著永不回頭的執拗與決絕的眼神,他們有很多年沒有從一直沉浮官場的沈知寒身上看到過了。
“我從沒憧憬過結婚生子,更不會為了嫁給誰這種事情而傷春悲秋。”
“我答應過自己的,此生為國為民,為自己而活,絕不做他人附庸。”
“如果是嫁給謝無救的話,我覺得你們更應該恭喜我才對。”
“我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