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完結 對不起各位,因為……(1 / 2)

(一)秘密

“嘩”的一聲,杯中滿滿的水潑到他的胸襟上,她反應迅速地向前屈了屈身,歉意地為他擦試,卻被他壓住了手。

甚至反應更快地後退了幾步,他自己試乾了胸前的水跡,看著還有些愕然的她道:“這是個秘密。”他這樣說,食指豎在唇前,眉眼彎彎。

後來,他又說,他雖不是純粹的好人,卻也不是個純粹的惡人,因為他還是選擇了坦白。

那一年的冬天,上海很冷,下了一場雪,她穿著水貂大衣,佇立在繁華街頭,緩慢地,遲疑地,聽著他的消息。

這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戰爭,因為一開場,她這個傻子,就為他大開後門,造成了這場不可挽救的敗局。

是啊,他從未說過任何蜜語甜言,連承諾都吝惜給她,他們之間,隻有她一廂情願的追逐,自以為是的情深。

揮退了司機,她背轉過身。

“小姐,天冷。”司機訥訥地說著,看著她挺直的背,和稍顯寂寥的身影倔強地前行。

天空中落下小小的雪子,落下來便快速融在頭臉上,她看著四周熟悉的場景,隻是有股大笑出聲的衝動。

他解下圍巾,正要替她圍上,她怔怔地看著他。“是不是你做的?”圍巾還餘有他的溫度,他指尖些微的茶香幽冷的灌進她的鼻息之間,她隻是看著他微微勾唇,毫不愧疚道:“你發現了?”

心底就像破了一塊洞,嗚嗚地吹了冷風進來,絲絲的痛。

恨不得,失去知覺,不再去感受。

“阿蠻,他利用了你!”叔叔長長歎息。

“這算什麼?這上海的市場,是我們白送出去的!”堂妹冷冷的開口,“蠻,你怎麼這麼輕信?”

恨不得捂上耳朵,不去聽。

“你知道嗎,陸爾學的媽媽郭瑗,原來是姓謝!”厚厚的資料被摔在她的桌上。她鎮定自若地抽出一張,靜靜地看著。

謝秦兩家的恩恩怨怨,刺痛了她的眼睛。

恨不得閉上眼睛,不去看。

蹲下身,她冰涼的手指伸進積雪裡,抓了一把雪,狠狠地打到樹枝上,上麵刷拉拉地掉下一層雪來,全數覆在她的身上,她仰著頭,眼淚突如其來。

“什麼都是假的?”

“……是,都是我安排的。”

“我不問從前,我隻問現在,你有沒有對我,動一點點心?”

“……我根本不可能愛你。”

“陸爾學,我可以不計較的,真的,我們,不能回到從前嗎?”

她錯了,就算是從前,也是他設計的從前。

“阿蠻,這裡這裡。”交好的劉歆揮了揮手。

秦滿羽四下掃視一番,眼中閃過厭惡,“怎麼走這裡?”小巷子曲折幽深,卻又臟又臭,到處堆滿雜物,勉強可供兩人行走。

劉歆對她大小姐的樣子不以為意,“你忍一忍啊,這裡走快一點,不然要繞圈子,走很遠唉。”

“那又怎麼樣,找個黃包車不就好了。”秦滿羽看著劉歆一臉肉疼的樣子,忍不住笑罵道:“又不是你的錢,你心疼什麼!”看了看黑洞洞的樓梯口,說道,“這裡可不大安全。”

“沒關係沒關係,在大上海,就連個混混都要給你幾分薄麵不是嗎?”劉歆滿不在乎的說道,雖同樣是世家貴族,劉大小姐卻習慣了狐假虎威,還頗以為樂。

兩人說說笑笑,可能還是白天,一路太平,走至巷尾,就看到一個穿著破爛,頭戴一頂舊帽的乞兒盤腿坐在冰涼的地上,麵前擺著一隻破碗,從露出的皮膚就可看出這人長的白淨,也難怪現在還沒一個銅子。

劉歆目不斜視地走過,秦滿羽被她挽著,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的瞬間,便瞧見乞兒勾起笑來,雖則被破帽遮了半張臉,卻還是不妨礙她被驚豔。

那笑容太過燦爛明媚,引得她不由站定,從袋裡掏出錢來,本想扔在地上,想了想,包了塊帕子,走到他麵前,彎低了身放在碗裡。

那乞兒往下扣了扣帽簷,容貌越發看不清了,雖然小小鞠了一躬,卻並不讓人覺得他低微自卑,隻聽得他笑了一聲,輕輕的,而嗓音也有些低啞悅耳,“謝謝。”

秦滿羽不自在地哼了一聲,“要錢還要有骨氣,怪不得拿不到錢!”

其實她不過是有一種感覺,他並不該是一個乞討的人罷了。

那乞兒又笑了一聲,背脊筆直地站起,“有機會的話,必當全數奉還。”這一身翩翩氣度,誰料得到他是個乞丐?

“隨便你。”秦滿羽倨傲地轉身,隻覺他是奇怪的人,胸口有些發悶,便生著氣,頭也不回地攜著劉歆的手快步離開。

“上勾了。”那人背靠在牆上,帽子被反扣,露出他蒼白的臉來,他枕著手臂,吃吃一笑,掀起唇角,眼神幽深到見不到底。

彼時的上海城,正是秦氏和楊氏兩分天下。對秦氏名下的賭坊來說,這幾天注定不太尋常。

八點鐘,賭坊裡一陣安靜,這顯然不合常理,哪家賭坊不是人聲鼎沸,熱鬨非凡?顯然,拚命屏住呼吸的賭徒早已忘卻了這點,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的動作,企圖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然而,他們注定是要失望的。

“哦!又贏了!”當他在千百雙眼睛的監視下翻開撲克牌時,所有人都見怪不怪。是的,又贏了,這個神秘的年輕人賭技高超,雖然每天隻賭七把,但由小到大,賭到最後一把,眼看著快要把整個賭場都贏過去了,他卻收了手,隻淡然道:“我贏的這些錢,就替我記在秦小姐名下吧。”

若第一回還可說他是運氣,第二回也可說他是走了狗屎運,第三回便有人猜他出老千,然這幾天被人從頭看腳,旁人包括最著急的賭場都拿不出證據來,也隻能說他賭技出色,歎服不己。

今天己是他賭的第六天,眾人看著他麵前堆積如山的籌碼,不免口乾舌燥,這可是錢啊,為什麼他不要呢?有人耳尖地聽到嗒嗒的聲響,轉頭一瞧,吹了聲口哨,“這不是秦大小姐嗎?”

秦滿羽慢騰騰地走著,賭場裡的人早就好奇她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糾葛,又加上她的身份,自動自覺地為她分了一條道出來。

秦滿羽看著不遠處的瘦削身影,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好奇極了。

她聽了好幾天這人的傳奇事跡,忍到今天實屬不易,所以她不惜親自來上一趟,看看那個贏了全場的人是個什麼模樣。

那人也聽到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響,微微一哂,半轉過頭,秦滿羽一見之下,停了一停。

來之前她想象過他的模樣,卻萬料不到,是這樣年輕,清秀寡淡,甚至有些病弱之氣。

這自然跟她想象中大不相同,她有些不爽快了,隻冷眼覷著,心裡再無初時聽到的小小悸動。

“秦小姐,當日你借我的錢,我己全數歸還。”那人瞧見了她,朝她笑了笑,這笑容倒如雨過天青般俊逸不凡,秦滿羽初時不解,隨即驚訝,“你是……”

那人摘下舊帽,淺笑一聲,“不記得了嗎?”

秦滿羽怔忡,從容優雅的氣質,他又哪是乞兒呢,或許該說是大家公子遇到難事還差不多。

眼睛不自覺往上抬了抬,正要擺出本小姐不希罕你這點錢的表情,卻見那人一臉笑盈盈的看著自己,神情卻是了然,好似已經知道她接下來的反應。難得的,俏臉上爬上微紅,秦滿羽狠瞪了他一眼,鬱鬱走了。

第七日,那人贏了許多錢,卻沒有說“記在秦小姐名下”,攜了大量錢財揚長而去。

兩天後,秦滿羽再次遇見他。

難得沒有坐洋車,她撐著傘,悠然地走出劉歆家,不過是一個轉角的距離,就看到那頂熟悉的舊帽。原想當做沒看見,卻聽到他發出一聲痛呼,她側過臉,看見兩個人搶了他的東西逃走。

不自覺地走向他,“被人打劫?”

那人隻是盤腿坐著,好似沒有反應。

她見他不理,也覺得無趣,正想回頭,他卻說話了。

“秦小姐怎麼不問我,為什麼第七天不記在你名下了?”

“哦?為什麼?”

那人輕笑,“你不是不要嗎?”

秦滿羽臉漲的通紅,隨即便發現了他臉頰上的大塊烏青,“被打的?”

那人攤手,“人單力薄,又是一筆不義之財,被人搶了也是難怪。”

“你!”秦滿羽臉上全全是恨其不爭的神情,“你這樣子也是難怪,誰讓你看起來就是個好欺負的主!”

那人嗬嗬一笑,“這是關心?”

“哈,我是腦子有病才會關心一個窮鬼。”秦滿羽諷刺一笑,正要往前走,卻聽見不遠處有人大喊:“讓一讓,讓一讓!”

“碰”的一聲,她被莽撞地撞倒,頭暈目眩地聽到有人一疊聲的說對不起,又快速離去。

她睜大眼睛,看著雪白的傘骨碌碌轉了一圈,邊緣已經全黑,而肮臟的水濺在她華麗的衣服上,形成難看的斑點,臉上一變,正要尖叫,卻被一條素白的帕子掩住了嘴。

“不要叫啊,這麼美的人,尖叫可是很煞風景呢。”他笑著,毫不猶豫的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隔著衣服橫抱起她來,“你是傻瓜嗎,漂亮的衣服難道比腳還重要?到現在還沒發現腳扭了啊。”

他的衣服並沒有酸腐味,反而有些淡淡的皂香。她幾番想掙紮,他不過笑笑,“秦小姐願意穿這身回家,我也沒什麼意見。”

這可是威脅!她愛穿哪件穿哪件,乾他什麼事?!而且被他這麼抱著,她還有臉嗎!

然而,她隻是把頭垂了一點,再垂了一點,慢慢地遮住了臉。

他帶她去看醫生,分明沒幾個錢,卻又帶她換了新衣。

然後在黃昏時請她吃了一碗小餛飩,他微微苦笑地翻著口袋,“秦大小姐,為了你,我再一次身無分文了。”

秦滿羽想,就是那個時候吧,黃昏的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表情無奈的很,眼睛裡卻透著笑意,那溫暖的笑容,一直熨到她心裡。

之後,她邀請他參加舞會,介紹他和長輩朋友認識,甚至他說要創業,她都毫不猶豫的拿出錢來借給他,甚至直接用秦家的名頭來支持他。

她是這麼全身心地愛著這個男人,愛著這個名為——陸爾學的人。

直到有一天,陸爾學以黑馬之勢,奪走了秦家手頭的地盤,上海城三分天下,直到有一天,她終於扯開了遮羞布,知道那醜陋的真相。

她質問他有沒有動心過,他沒有回答,一直沒有回答。他真的沒有心嗎?

她絕望轉身的時候,他說:“有一個秘密,你要不要聽呢?”

然後她才知,地獄之下,還有無間。

“這樣的條件,倒像是在賣女兒了!”爸爸哼了聲。

“這一家倒真是古怪,我倒是覺得可以考慮,現在秦家正是需要聯盟的時候。”叔叔沉吟了一下,“派人去查查他們在玩什麼花樣……”

“不用查了,我知道。”堂兄含了口紅酒,眼睛眯了條縫,“這也是豪門秘辛,我以前留學時和他家的女仆約會過,小時候出了點意外,他家算是絕了後了。這次說要聯姻,恐怕還有些條件。”

“我嫁他。”秦滿羽淡淡說道。

“蠻!”堂妹有些急了,“你沒聽到哥哥說的話嗎?”

“正是因為我聽到了。”秦滿羽一字一頓道,“當初是我引狼入室,現在也該是我為秦家做事的時候。”

她頻繁出入於劇院,隻為找一個漂亮的男人。

之後便遇見陸爾豪,其實他們的長相天差地彆,但他們有這般相似的姓名,笑起來同樣有溫暖的感覺,秦滿羽想著。真是諷刺啊,心機那麼深沉的人,為什麼會擁有那樣的笑容?

深入調查,才知他們是親兄弟,忽然就發瘋一般想再見他一次。即使他們已經水火不容,即使他們之間已經橫亙這麼多的欺騙和謊言。她竟然,還是想再見他一次。因為她不願意相信那個秘密。

隻不過,陸爾豪實在太弱了,與陸爾學完全不能比。

她失望了,曾經給過陸爾豪機會,曾經也想拉他一把,雖則,她心底明透得很,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陸爾學。

既然如此脆弱不堪,你有什麼資格站在我旁邊?既然如此卑微低賤,我為什麼不能踩你於腳底,碾落入塵埃?

當初,當初,那人啊……

她眸光一黯,身旁若曾經有那樣一個人陪伴過、屹立過,就會知道,換做其他任一個人,都是不配。

(二)他她

一直記得,媽媽守望的姿態。

手上捧著一杯花茶,眼睛明亮地看著門口,從日出,看到日落。

她偶爾會看著自己纖纖的指尖,以為自己已經蒼老,留不住人。

每當此時,自己就加倍努力,隻為了她展開愁眉,對自己笑上一笑。

但成年以前,都是無用功。

兒子裡麵,爸爸喜歡雙生子,女兒裡麵,他最疼愛心萍。雖明知如此,卻還是想要努力求得爸爸讚賞的一眼。

直到連媽媽都放棄,“爾學,你恨不恨我?”她那時難得溫柔,說要為自己梳頭,短而硬的頭發,讓她有些哽咽。

自己隻是搖頭,微帶享受地閉上眼睛。

恨誰呢?事己至此,盤根錯節,再無挽回的餘地。

成年以後,他自請留學,媽媽握緊了他的手,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在外,你便恢複……”“媽媽,”他淡淡地,“我是陸爾學。”

不是什麼什麼萍,他是陸家長子,從出生開始,一直都是。

走出國門後,那久未聯絡的舅舅忽然浮出水麵。

“爾學,你難道就一點都不想?”中年男子鍥而不舍地跟在外甥背後,看著前方步伐不慢的身影,抽抽嘴角,“這可是謝家不傳之秘。連你媽媽都不知道。”

看著陸爾學依然不動如山的模樣,他先撐不住了,“咳,哎……”清了清嗓子。

“你外公沒有傳她,也有原因。你外公早年就說你媽媽雖然聰明,但感情上卻是一根筋,且素來女子外向,也就沒有傳她。她原是姓謝的,隻是她對那陸司令情根深重,不惜毀了當初訂下的婚事,你外公差點被她氣死,也就剝了她的謝姓,省得她敗壞謝家的名聲。”

陸爾學腳步不停,走入一家餐廳,舅舅緊跟其後,繼續喋喋不休,“爾學,你也不想想,我孤苦伶仃,除了你這個外甥,還有誰?”

牛排擺上餐桌,中年男子子皺著一張臉,嫌惡地吃著西餐。

“舅舅,你大可以回國的。”陸爾學安靜地吃完,優雅地拿起帕子輕試嘴角。

“爾學,”靜默一陣,舅舅緊盯著他,“你難道想讓謝家的絕技失傳嗎?”

“你還不知道我的身份?”陸爾學慢條斯理的說道,喝了口紅茶,微眯了眼。

“爾學,你之胸襟氣度,比之其他人還有餘呢,怎麼就傳不得了。”

“嗬,你就不怕……”口型做著“女生外向”,眼神黑沉如海。

“無妨,無妨,你之秉性,暫還看不出外向。”中年男子喜笑顏開,一時覺得這西餐也不是那麼難吃了。

八年時間,留學期滿,他本是想回東北,卻被舅舅極力說服去上海。

“爾學,你舅舅我活了這麼多年,唯有一件事到現在還看不開。”似是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舅舅加速地變老。

“你說便是。”舅舅的眼睛裡,劃出一道灼眼的亮光。

“當年我十賭八贏,平生最慘的兩把,就輸了老婆和謝家產業。你外公呢,雖是十賭九贏,但唯輸了一把,代價就是自己的命。謝家自詡賭技出眾,偏在同一個地方栽倒了兩回,你若是我,你甘心嗎?回國之後,便替我們贏回來吧。”

“……你教我八年,忍耐策劃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親手贏回來?”

舅舅自嘲一笑,“我啊,頭發白了,眼睛呢,也花了。瞧我這手,抖啊抖的,怎麼可能贏得回來?何況,那與我水火不容的秦大竟然這麼早就去陰間報道,沒有仇敵,報仇有什麼意思呢?”

咳了幾聲,卻是病虛,勉力繼續說道,“隻不過我謝家也容不得秦家獨大,那上海城雖說是兩分天下,但誰不知道背地裡秦家還壓楊家一頭?”

之後,舅舅猝然離世。

之後的之後,他設下圈套,層層算計,將秦家小姐玩弄於股掌。終有一天,翻手為雲覆手雨,一夜間讓上海的地盤重新洗牌。而秦家幾番周折,終知其與謝家的淵源。

秦滿羽隻得慘然一笑,“我真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