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客廳裡。

陸夫人上官雲珠端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抱怨著，“老爺他也真是的，讓我們在這裡等那丫頭，自己卻不見蹤影。早知道這樣，我就去和王家打牌了。”

對麵的沙發上，坐著兩位小姐。一位就是陸家的小姐，陸子珊。另一位是陸老爺的外甥女，梁雨辰。

“雨辰，你這裙子哪買的呀，真好看。趕明兒讓我媽幫我也去買一條。是在高記定製的嗎？最近那些太太小姐都往那跑，據說是進了一批外國的料子，也專門請了法國的裁縫，做得比裴羅蒙的還好看。”

“子珊，這恐怕你要失望了。這是哥哥專門從法國帶回來的，上海呀，估計還沒有。”梁雨辰提起哥哥，掩不住的驕傲神色。

“瞧把你美的，我怎麼就沒這樣的哥哥呀。”陸子珊歎了口氣，“子軒他就知道自己到處玩，不是打牌就是跳舞喝酒，和他那幫狐朋狗友。這會子，不知道在哪玩得開心呐！”

“子珊，你怎麼這麼說，我哥老和他泡一起，難道我哥是狐朋狗友？”梁雨辰假裝不悅。

“你哥呀，他就是那個狐朋！”

“我可要告訴我哥了，在你心目中，他就是這麼個地位，枉我還把你當未來嫂子呢！”

“你這丫頭，又討打。”陸子珊嗔道。說著，兩人就在沙發上鬨了起來。

“這倆丫頭，彆瘋了。一會那個陸子瑜來了，也不怕她看笑話。”陸夫人顯然很心煩。

“算了，子珊，我就說吧。這裙子，你不用找人買了，我哥幫你們都買了一條，說是要找時間親自送來，討美女開心。舅媽，你也有份。”

“珞軒這孩子，就是比子軒貼心。”陸夫人又開始笑了。

在這大上海，雖然有錢的貴婦很多，但這法國最新的時裝卻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王夫人，李夫人她們肯定很羨慕。再說，這上官雲珠雖然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但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加上本就很漂亮的臉，在她這個年紀的貴婦中，她有絕對值得驕傲的資本。

所以每當那些夫人湊在一起談論丈夫娶小或是在外麵養女人的事時，她總是微笑著不參與。陸家老爺從不和上海灘上的交際花有來往，這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人人都隻知道陸家夫婦一直很恩愛，孩子也很懂事，是大上海少有的和睦家庭。

但她不參與的真正原因在於，她的心裡一直留著十幾年前那個陰影，她怕自己一出口，那段被人遺忘的往事又要被掀起。一向要麵子的她是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可她這麼多年的隱忍終究還是毀於一旦，那個女人的孩子，要回來了。

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她不是沒有鬨過。可一向對她很尊重的陸承聿一提到這件事態度就很強硬。前幾天就把管家權叔派出去接那丫頭，根本就不顧慮她的感受。要不是上官家世代書香門第，她顧及自家名譽，早就像那些太太們那樣鬨翻了天了。

現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容納這個丫頭，一個小丫頭，還能翻了天不成。而且那個沈晚晴已經去世，隻是她的女兒而已，養到大總是要出嫁的。這樣也能顯得她上官雲珠氣量大，風度好。況且，以現在的情況，她和陸承聿鬨翻，她不可能有任何的勝算。畢竟現在的陸承聿，已經完全不同於當年的毛頭小子了。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加上陸家和上官家在上海的威望，他已經成功坐穩了軍需處長的位子，在上海灘也算是翻雲覆雨的人物了，而上官家，早已沒人能夠左右他的決定了。

所以，她今天特地推了牌局，聽了陸承聿的話，帶著家人在這兒等著陸子瑜。既然要接受，那還不如把這麵子做大了，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豈會不懂。隻是子軒那孩子竟然還不回來，存心要惹他父親生氣。

“玉嫂，去問問老爺怎麼還沒回來？”

“是，夫人。”

“舅媽，那個陸子瑜，真的是舅舅在外麵的女兒啊？”梁雨辰沒心沒肺地問道。

“雨辰，這話在外人麵前可不能講。以後就當她是你妹妹，和子珊一樣。還有子珊，子瑜來了以後可不能耍你的小姐脾氣。大人的事情，和你們這些孩子無關，知道了嗎？”

“媽，這話你已經和我們說了好幾遍了。這不，哥哥被你煩得都不回家了。我還是那句話，隻要她不惹我，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的。”

不一會兒，玉嫂就帶著一個男人進來了。

“福全，老爺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處裡有事，纏住了？”

“夫人，老爺今天很早就回了。這會兒，去車站接子瑜小姐了。”

“哦。”上官雲珠歎了一口氣，就用眼神示意他們下去了。

“這還真是好大的麵子，居然讓爸爸親自去接。”陸子珊不以為然。

車站裡，火車剛到站。

上海下著絲絲的細雨，如同離開蘇州的那天一樣。子瑜看了看站口，人潮湧動，接站的，到站的，還有離開的，送行的，其中穿插著各種叫賣的小販，上海果然是熱鬨的地方。

等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權叔才帶著子瑜下車。走到車門口，陸子瑜剛準備把帶來的離開那天撐的傘拿出來，門外已經有一個人撐著一把大油紙傘站在麵前，“小姐，權叔。老爺在外麵的車上等你們。”

跟著那來人的腳步，子瑜低著頭，踏在了這片她很陌生，卻快要成為她的家的土地上，頭頂是熟悉的雨，一如送行，從沈家陪伴她來到這裡。

我在這裡唯一的熟人，也就是這雨了吧。子瑜想。

遠遠地，就看見了車上的男人，那個她就要叫做父親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軍裝，坐在車裡，似乎在閉目養神，卻任車窗開著，不顧一切的喧囂。

慢慢走近，看到他臉部堅毅的線條，雖然坐著，卻依舊挺拔的身姿。這個人，就是父親。子瑜從沒有像現在這刻地肯定，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一種不用言說的默契，仿佛他不曾從自己生命中缺席那麼多年，仿佛她隻是前幾天離家，今天回家那樣簡單。她就那樣坐上車，叫了一聲爸爸。

閉著眼的男子嗯了一聲，然後睜開眼。兩個人就那樣對視著，沒有仇恨，沒有深情，隻是單純想看清對方長相那樣的對視。

“丫頭，你的眼神很像你媽，眼睛卻像我。”然後他說，“老張，開車。”

陸家的宅子比她想像得更大，更漂亮。一幢很大的白色建築，帶著更大的花園，遠遠地映入眼簾。這就是你以後的家，踏進陸家的那一刻，子瑜如是告訴自己。

她站在陸家的客廳裡，聽著下人的指示，叫大媽，叫姐姐，還有一個表姐。如同自己預料的一樣，父親在這裡，有一個家。隻是，不是說有個少爺嗎？

“子軒呢？怎麼還沒回家？”父親的聲音顯得很生氣。

“哦，他學校裡來了點朋友，不是家裡子瑜要來嘛，我就讓他出去招待了。子瑜是要正式介紹給大家認識的。我想在那之前，你也不想外人先知道吧。”上官雲珠趕緊說了事先想好的托辭。

“不像話，他妹妹來了也不出來見個麵，一天到晚就知道和朋友在外麵玩。這兒子，你得好好管管了！”

“舅舅，瞧您，一回來就訓人，可彆把這位子瑜妹妹嚇壞了。”梁雨辰忙上來打圓場。

“就是，兒子有的是時間管，還是先把子瑜安排好吧。張媽，帶小姐去她房間看看，行李提上去了吧？子珊，你們也上去幫幫忙，你們女孩子有話講，我和你爸爸商量點事。”

“是，夫人。”

盤旋的樓梯上去，二樓，靠陽台的那間，就是子瑜的房間。沈家是園林式的建築，再加上子瑜很少出門，所以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西式房間。寬敞的窗台，淺色的簾子垂到地麵，鋥亮的木質地板，還有很大的床，很好看的綢緞被子，蕾絲的帷幔。

“子瑜，這都是子珊幫你布置的，喜歡嗎？”

“嗯，子瑜很喜歡，謝謝姐姐。”

“嗯。”陸子珊還是很冷淡。

這一會兒的相處下來，子瑜就發現，那個表姐梁雨辰是個個性活潑的小姐，話很多，也很愛笑。至於陸子珊，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吧，子瑜總覺得她的臉色很陰沉，基本上不和她說話。

“子珊，我們帶著她去認認大家的房間吧。反正她要在陸家生活，總是要熟悉一下的。”

“哦。張媽，你把這裡整理好。走吧。”

子瑜跟在她們身後，穿過陸家的一條條長廊，經過一個個高大的窗戶，牆上掛著她沒見過的畫，後來她才知道，那叫油畫，也是上海灘很流行的西洋的東西。

“最後一間，陸子軒的房間。子珊，我們進去看看吧，不知道這大少爺最近又收羅了什麼新奇玩意兒。”梁雨辰小聲地提議道。

“雨辰，算了吧，被我哥知道指不定又要生氣。他最討厭人家亂動他的東西了。”

“沒關係的，我們不碰，不就行了。”

“不行，還是走吧。等他回家了你再進來看好了。”

“真沒勁！走吧。”梁雨辰訕訕地說。

用過晚餐之後，陸子瑜說乘了兩天火車想休息，就早早回了房間。

似乎比預料中的簡單，和陸家人的見麵，大家仿佛都很有默契地假裝著本來就認識，仿佛子瑜的到來，對於陸家，隻是家常的一件事。而且，大家也都絕口不談，母親的事。

客廳裡。

“承聿，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正如你說的，找個機會，正式向大家介紹她。”

“那你說是什麼時候呢！”

“等子瑜再適應一下吧。”

“不過，子瑜和她母親如此相似，我們想瞞，也瞞不住那些有心人吧。承聿，你說是嗎？”

陸承聿忽然抬頭，眼神沉沉的，“這事我自有辦法。不過小雲，今天的事，謝謝你。”

上官雲珠笑笑，沒再說什麼。

承聿，夫妻之間哪裡需要說謝謝。隻要想起那個女人的事，你就會對我如此生疏嗎？

□□飯店裡，陸子軒和一群朋友喝得爛醉。等到人都走儘，梁珞軒上來扶他，“子軒，該回家了。”

“我，我不回家。”陸子軒大著舌頭說。

“子軒，你喝多了，快回去，不然你母親要擔心了。”

“珞軒，我的好兄弟！來，我們再喝！”

梁珞軒一把搶走他手裡的酒杯，“彆撒酒瘋了，快走！”

“珞軒，珞軒，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喝這麼多嗎？ … 因為我難受，我心裡不舒服。我爸爸他要接回來一個女兒，一個私生女！…我一直那麼尊重他，覺得他是個大男人，可他，竟然在外麵有女人！還要恬不知恥地把女兒接回來做我陸子軒的妹妹。…我陸子軒就一個妹妹，那就是子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陸子軒語無倫次地講了半天，最後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梁珞軒無奈地笑笑，“阿青，把陸少爺扶到車裡。”

“少爺，我們是不是要先去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