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就像老鐵說的整理得非常舒適,周正往床上一躺,軟硬適中,相當舒適,一夜下來,連個夢都沒有,要不是有鬨鈴,還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周正扶著欄杆,睡眼惺忪地下樓,經過院裡的時候去水籠頭下又潑了一臉涼水,這才清醒了不少。
一腳踩進鋪子的時候突然想起黃胡子拜托的事,就對著一早就趴在櫃子上喝茶的鐵掌櫃問道:“鐵掌櫃,我朋友也托我來請個佛像啊!”
“哈哈,跟說好了似的,你自己去瞧瞧,左邊那屋裡有人,你在架子上挑著中意的拿出來就是了,我替你看看。”
“哦。”周正應了聲,熟門熟路地尋到了左邊那屋,那門半開著,裡麵有人在翻東西的動靜。
他探進半個腦袋,老式的日光燈下,一個正彎著腰搬架子底下的東西的人聽到人聲,抬起臉來,和他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那個人麵相看上去三十出頭,可那臉上的皮膚真是粉嘟嘟的能掐出水來,周正心中驚道,這家夥男生女相,唇紅齒白,異常的水靈,居然還穿著粉紅的襯衫,周正一麵想著,一麵繼續毫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已經直起身來的男人。
“你是周正吧?”男人也不客氣,一雙桃花眼往周正身上一瞥,道:“我是阿寶。”
周正聽他喊自己名字,略微吃了一驚。
“我和這兒的老板一個姓,爹媽給取的名叫劉黎,黎明的黎,和琉璃同音,琉璃是佛教七寶之一,人家就管我叫阿寶了,我又排行老二,熟人也叫我寶二爺。”劉璃是個自來熟,操了一口的京片子。
周正嗯了一聲,覺得那寶二爺介紹起自己嘴巴溜得跟背台詞似的,便笑著客套了一聲:“幸會幸會!”
“你要不要進來啊?”寶二爺將身子一側,在木架子前騰了個空位出來。
周正擠了進去。
“我老家有一哥們他特信佛,這回他搬新家了。我就尋思著給他弄個佛像給他鎮鎮宅去,這不到這裡來翻翻。”寶二爺衝周正嗬嗬一笑。
周正也歪著腦袋笑,心裡就尋思開了,這短短幾天,怎麼請佛像的人這麼多,這菩薩不知能不能照應得周全,要不也像劉成瑜一樣,攛掇黃胡子索性在背上紋一個,一天二十四小時隨身攜帶,豈不更好。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腰際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寶二爺腕上的那串藍珀佛珠晃了一下周正的不曾聚焦的眼睛,周正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忙說道:“我的同事也托我來請一尊佛像啊。”
寶二爺咯咯地笑起來。
周正被他笑得心裡發毛,趕緊尋起話頭來,“你是北京的吧?”
“嗯。”
“那潘家園不是有好多的佛像。”
“嘿,潘家園擺在露天的佛像佛頭都快論斤賣了,買一打也花不了幾個錢,那些歪脖子佛像搬回去還能指著保佑你啊?”寶二爺嘿嘿笑著,踮起腳往另一邊走了幾步,來到一個巨大的樟木箱子前停了下來。
“哪這些呢?”周正指著自己身前架子上那些青銅佛像,隻是似乎比上次所見時少了一些。
“都是假的!”寶二爺篤定地點了下頭,然後用下巴朝身邊的樟木箱子一指,道:“好東西在這裡。”
周正“啊”了一聲,這一架子的大小佛像居然全是假的。
“哎喲,那些要全是真貨劉成瑜那家夥不是又大發了一筆,我跟你講,那些全是貓膩,真真假假,不是明白人誰能分得清啊!”寶二爺似乎感慨萬分,歎罷了就彎了腰去將那樟木箱子打開了。那箱子蓋看上去極重,周正看寶二爺好像費了不少的力氣,然後整個人都要鑽進那箱子裡去了,隻看到一個穿著牛仔褲在屁股在那箱子沿上挪來挪去。
“哎喲,我的好菩薩,總算把你給請了出來了!”
周正探過身一瞧,寶二爺懷裡正抱著一尊一尺來高的觀音立像。
寶二爺走上前來,將觀音像朝周正手裡一塞,回過身去將那樟木箱子蓋上了。
周正手裡一沉,低下頭去看自己捧著那尊白瓷觀音像,觀音臉相典雅俊美,那項鏈、纓絡、冠飾刻劃精細,宛如正被風拂動,飄逸靈動,形神俱備,虛實相間,這烈火燒出來的瓷器竟寶光四射晶瑩如玉,釉麵也滋潤似脂,連周正也瞧著出了神。
“清德化的觀音像!”寶二爺眉毛一挑,說,“就這個吧,給你朋友保管他滿意。”
“哦,那價錢呢?”
“十年前得三四萬吧,瞧上頭還有拍賣行的標簽呢。”
“啊!”周正一驚,連忙將那佛觀音像捧著再牢些,等寶二爺走上來,就飛快地將那觀音塞了回去,解釋說,“我朋友囑咐過價錢不能太高。”
“你不早講!”寶二爺接了那觀音,往地上一擺,雙手合十拜了一拜,轉身從架子上抓了個青銅小觀音像遞給了周正,說,“喏,拿這個給他吧,德化觀音就送我朋友了。”
周正將半尺高的小佛舉起眼前端詳了一陣,觀音麵龐豐潤,容貌秀麗,頭戴寶冠,倒也飄逸灑脫,便雙手捧了,算是同意了。
“哎,你不像當體育老師的嘛,以前練啥的?”寶二爺又掃了眼周正,側身走到了門口。
“你怎麼知道我當老師啊?”周正驚問。
“老鐵說的。”
“那老鐵還說啥了呀?”周正心急,險些去拉寶二爺的衣角。
“沒說啥了,說你是劉成瑜新收的徒弟,我這一瞧見你就知道這他媽是半點都不著調,當我是二愣子啊?”寶二爺說著說著就樂了,接著又說,“兄弟你怎麼看也不是學這塊的料啊。”
“瞧你這話講的!”周正的神經頓時一鬆。
“周老弟,來說說,你當初到底練啥的?”
“一開始是田徑跳遠的,後來又改擊劍了,大學時受了傷就停了。”
“怪不得身段不錯!玩那些蹦蹦跳跳的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寶二爺蹲下去將就那白瓷的觀音單手抱了起來,另一個閒著的手便伸過來揩油似地摸了一把周正的側臉,笑道:“劉成瑜就好這一口,一幅好皮相!”
“什麼?”
“唉,你也彆給我揣著明白裝胡塗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周老師你先說說,阿瑜那小子把你侍候得舒坦不?”寶二爺眯著雙眼,皺起鼻子嘿嘿壞笑。
“我、我、我……”周正抱著個菩薩,隻覺得自己上下牙不停地打顫,咯咯了半天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臉也變得煞白。
“瞧把你給急的,我又不給你們張揚出去的,阿瑜床上那些本事啊,還不是寶二爺我當年教他的!現在卻都被你領受了去!”
周正還是乾眨眼,手裡那尊菩薩要是泥塑的,非被他那雙手給生生捏碎了。
寶二爺卻還翻著他那薄薄的嘴皮子,走到了門口還不忘回頭,這回卻是仰天長歎了一聲,幽幽地說道,“我看小周老師是老實人,索性就給你提個醒,劉成瑜那小子啊,不長情,你要是和玩玩也就罷了,他心裡頭隻裝著那個周子期,你知道那個孩子嗎?心眼不好,劉成瑜把他當菩薩一樣供著,可他還真把自己當菩薩了,隻給看不給使……叫人撓心撓肺的……”
周正聽到這裡,這才是“轟的”一聲,一個晴天大霹靂。
寶二爺抱著他的菩薩隨手將白光燈給關了,然後先出了門,不忘喊了一聲,“出來時你把門鎖上!”
周正站在原地,陽光照進半開的門裡,他呆呆地看著那團光線裡不停飛舞著的金色塵埃。他隻覺得心頭猛地顫了一下,便有一種類似委屈的情緒蕩漾開來,很快就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維,這種酸楚混合著無奈的感覺甚至勝過了去年因為賭博而在當地社會新聞上露臉的那一次。寶二爺的話在他的腦海裡逐句地消化,最後當他把那些零亂的迅息和思緒整理起來時候,周正發現自己總結了一條令他簡直要崩潰的結論出來。
這結論打字似地叭叭叭地在他的腦海裡顯示出來,二號字體,加粗黑體:周正喜歡上了劉成瑜。
可是還有周子期,周子期是什麼?是自己的學生,那個言語不多朋友也不多的家夥,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啊,周正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剛才被寶二爺的手指摸過的臉頰。
足足過了一支煙的工夫,他才抬起腿機械似地開始走動,整個人渾渾噩噩,後來連自己怎麼回的家都給都忘了個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