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洛收了劍,他卻沒有收。嘴上說著一時興起,反倒就著太阿劍的角度擱在對方下顎,輕輕使力挑起,迫使宗洛朝他抬起頭來。
白衣公子麵目沉靜,薄唇緊抿,眼上白綾襯得他弱不勝衣,無悲無喜,怎麼看怎麼清雋澄澈。
虞北洲盯著他瞧了會,鴉羽般的睫毛眨巴兩下,心思捉摸不定。
瞥見一旁段君昊的神色,他忽然漫不經心地開口,“你不是懷疑這位是三殿下嗎?還不過來瞧瞧。”
原來方才突然出手,當真隻是為了試試這位究竟是不是?
段君昊汗如雨下。
他是趕在他爹之後臨時上任的衛戍軍統領,雖說先前指揮過幾場小型戰役,但和虞北洲這類主掌一方軍團,開疆拓土的大將還是差遠了,站在一起氣勢上就被壓了一頭。
再者,三皇子什麼身份?認對了還好,認錯了,那就是落得一個妄議皇族的下場。
“這......卑職愚鈍,看不出來。”
看虞北洲雲淡風輕,習以平常的模樣。段君昊隻敢一邊垂首,一邊在心裡默默加深北寧王性格殘忍乖張的印象。
“蠢。”虞北洲懶洋洋吐出一個字。
“罷了,畢竟你們又不是本王,哪裡有本王更清楚本王好師兄的模樣呢?”
他特意在“好”這個字上加重了讀音,語氣格外不懷好意。
段君昊看著仍然站在原地,被虞北洲用太阿劍挑起下巴的白衣公子,一時間有些麻了:“那這位......”
要真是失憶的三皇子吧,北寧王這樣無異於犯上,當然也沒人敢指摘他什麼。若不是三皇子吧,北寧王又和他打得有來有往,看起來還一副格外欣賞的模樣。當真把人弄糊塗了。
“是挺像的。”
虞北洲笑道:“本王常年領兵在外,已經許久同師兄未見。更彆說三殿下在函穀關一役屍骨無存,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著實可惜。現如今再看,隻覺得記不大清了。如今看到,未免有些睹物思人。”
詈夷為蹠,指鹿為馬,一派胡言!
隔著一層布,宗洛都覺得自己的氣血突突上湧,太陽穴直跳。
仇敵的臉,虞北洲能不記得?
再說了,這廝還如此親密,一口一個師兄,宗洛可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同虞北洲熟識到可以互稱師兄弟的地步。怕是夢裡。
果不其然,虞北洲這攪屎棍一出來,準沒好事。
這還隻是第一步謀劃,剛剛施行,就夭折在了這裡。
原本宗洛想著在城門口接近這位剛走馬上任不久,經驗尚淺的段君昊大統領,順勢將自己存疑的身份報上去,接下來也算能走到明麵,順理成章開始布置,哪想橫空殺出來個虞北洲。
偏偏他現在還當麵說出這話。日後想要回歸,還得另行謀劃。
宗洛穿書前是位研究生導師,平時被手下帶的學生氣太多回了,遇到什麼事情都能抱著枸杞瓶安安穩穩喝上一口再說。穿書後平素處事也不驕不躁,朝中老臣都得誇他一聲邈處欿視,寵辱不驚。
隻有在虞北洲麵前,他很難維持住自己的穩重。
大統領訕訕道:“原來如此,是卑職唐突了。想來三皇子天人之姿,豈是我等可以隨意揣度的對象?”
既然北寧王都隻說了“像”,那估計這位是三皇子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的確也是,轉念一想,隻要那條白布沒摘下,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段君昊心裡那點疑惑徹底灰飛煙滅,略帶歉意地朝著宗洛拱了拱手:“實在是我太過毛躁,思慮不周,一時想岔,唐突公子了。”
宗洛心裡惱火,麵上虛虛還禮:“大統領統禦衛戍軍,日理萬機,在下自然不會介意。”
看他們文縐縐地周旋,虞北洲頗為無趣地收了劍,重新翻身上馬。
他居高臨下地掃過宗洛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忽然又像是想起什麼,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宗洛聽著笑聲,覺得這人要是放在現代,鐵定得進精神病院。
方才虞北洲見到他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站在原地笑了幾分鐘不帶氣喘的,笑完後一出手就是殺招,招招致命,順帶壞了他的事。
笑著笑著,虞北洲又道:“說來也巧,本王最近得了幾本儒道典籍,似乎是聞子所著。”
“師兄故去,本王衋然痛傷,掛念非常。觀這位先生麵善,既是跟隨儒家進京,想必日後也該在我大淵常住一段時日。若是閒暇時得了空,不妨來北寧王府為本王參講一二。”
虞北洲隨手解下腰間玉佩,隨手一拋,卻是暗地裡用了巧勁。
宗洛抬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了玉佩,虎口震得發麻,為對方這樣幼稚的小把戲無語片刻。
“先生要來,直接在王府門口出示玉佩便是,本王屆時......”
他壓低聲音,意味深長:“必定掃榻相迎。”
說完,虞北洲吹了個口哨,也沒多給其餘無關人等一個眼神,馬蹄在道上濺起飛塵,揚長而去。
在他身後,黑漆漆的獵鷹張開了翅膀。
等這串軍隊消失在門口,站在宗洛身旁的顧子元才回過神來,神情激動:“洛兄......!”
聞子是儒家先師,已經仙逝數百年。由於早年間聞子喜歡周遊列國,遊學布道,曾在諸國留下不少典籍,就連儒家的寒廬也未能收錄完全。
奈何列國收藏聞子典籍的多是王公貴族,尋常身份平日裡難以參閱。
顧子元早就聽聞,北寧王攻打各國都城時,非但沒有破壞這些古籍,還命將士一車一車將木牘裝起往大淵都城運。雖行的是強盜之舉,但好歹成王敗寇,沒能讓典籍得到遺失,也算萬幸。
他感歎道:“沒想到北寧王竟然並非民間傳說那樣青麵獠牙,反倒如此俊美年輕。”
如今北寧王留下隨身玉佩,此舉背後的深意叫人無限遐想。
不僅是對顧洛的招攬,也為即將入大淵,毫無根基的儒家的賞識。再聯想到北寧王在京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簡直一反儒家在大國裡不受待見的局麵,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一下拉高了顧子元好感。
顧子元還在那裡兀自受寵若驚:“雖說一言不合便出手,著實暴戾恣睢。但也算因禍得福......洛兄,你覺得呢?”
宗洛沒有吭聲。
他已經習慣了書內眾人對於虞北洲的優待,就算曾經有什麼差印象,多相處幾次後都會扭轉過來,然後就莫名其妙傾慕上。
畢竟團寵萬人迷文,主角的魅力那也不是瞎說的。
也就隻有顧子元這樣對武藝一竅不通的儒生,才看不出來方才虞北洲表麵說著切磋,實則招招朝著他死穴打。
要他稍有疏忽,恐怕就得血濺當場,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走吧,莫再耽擱了。早些進城,等到了駐地,還要驗明身份,再花時間整理行李。”
宗洛拂了拂袖,恢複了往常的平靜。朝著段君昊點頭後,重新登上了馬車。
兩年未見,虞北洲這顛倒黑白的本事可是長進了不少。
這仇,宗洛算記下了。他既身為穿書者,手裡把握著虞北洲的秘密,什麼時候報仇都可。
穿成書裡炮灰,最佳保命辦法當然是抱緊主角大腿。
但宗洛偏不。他脾氣犟起來和牛一樣,絕對不可能低頭。
讓他抱虞北洲大腿,那還不如殺了他算了。
他日要是有時間再見,解了這用來偽裝目盲的布條,也得把虞北洲這廝打得滿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