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闌珊。
承啟已經睡下了,細雨打在慶寧宮的窗欞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在這寂靜的深夜裡更添了幾分寂寞。
他翻了個身,還不到四月,為何天氣竟會如此悶熱?竟連薄被都蓋不住了。承啟心裡煩躁起來,他也不喊人伺候,也不點蠟燭,借著朦朧的月光獨自走到窗前,打算開開窗子透透氣。
後殿的院子裡一如往昔,有諸率府值夜的崗哨在不遠處值哨。
卻不是那個人。
承啟按在窗欞上的手指緊了一緊,他到底沒有推開窗戶。那個人不在這裡,他會在哪裡?是在諸率府衛隊的宿處嗎?還是在我賜他的宅子裡?他此時此刻是一個人嗎?還是……和阿九?……
承啟的心猛的一窒,他會喜歡阿九嗎?他會待他好嗎?自然會的……承啟在心裡自嘲的笑著,單憑那個家夥又笨又傻的老好人性子,一定會將那個少年照顧的無微不至,就像……當時照顧我那樣。
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他借著月光看著那雙保養得近乎完美的手。我用這雙手把你推了出去……我給了你一個容貌與我仿佛的少年,斷了你對我的全部念想。嗬……承啟忽然覺得這慶寧宮的空氣裡透著薄薄的寒意,他用薄被將身體裹緊,似乎那層被子可以保護他不受任何侵害。……不斷又能如何?給你一個永不會兌現的承諾豈不是更殘忍的事嗎?我雖然卑鄙,卻也懶得卑鄙到這份上……
王淳確實和阿九在一起,卻不是承啟想象中的那樣。他和阿九在一起是沒辦法,太子殿下莫名其妙塞了個人給他,書童也好床伴也罷,是說不得打不得趕不得罵不得,轉送給彆人……王淳乾不出來。
阿九就像初生的雛雞,一眼看到王淳便認定了似的要跟著他,王淳走到哪他便跟到哪,王淳走他也走,王淳停他也停,王淳腿長邁兩步,他就小跑三四步追上,總之王淳方圓一米以內,必有阿九的影子。
王淳十分無奈。
他很想擺出個凶樣恐嚇一下,但一看到那張貌如承啟的臉和小鹿一般的天真的眼神,王淳自己的氣焰便先弱了七八分,最後他也是實在沒辦法。走出兩道宮牆後,王淳看看已經出了內廷,終於硬著頭皮說了平生第一句謊話。
“我要去巡視了,你……你不能去……就等著吧。”
阿九乖巧的點點頭,應了聲好,目送王淳離去了。
到了傍晚,天漸漸多了幾片烏雲,入夜後更是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沙沙的雨聲就像梆子鼓一樣,一聲聲敲進王淳心裡。不知道阿九是不是還在那裡等著呢?我……我真不該騙他。
他越發坐不住了,隨手找出件蓑衣披了,幸好今日不是輪到他值夜哨,王淳心裡一邊慶幸,一邊離了諸率府司,匆匆向與阿九分彆的地方走去。
天已經黑透了,天空上沒有半點月色與星光。王淳提了個明瓦燈籠,燈籠光線極弱,在這樣的夜裡照明範圍不過三米左右,五米外便是一團漆黑,王淳憑著感覺一直走,好容易才看到細雨中站著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不是阿九又是哪個?
他心裡一陣愧疚,連忙跑過去。出來的急了,竟連油紙傘都忘了拿,阿九猶自在那裡癡癡的站著,待王淳到了近前才似驚覺一般回過頭來,發現是王淳後,那張被雨淋得蒼白的臉露出一抹笑容:“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王淳一把拉過他,將蓑衣披在他身上,阿九也不推拒,任王淳給自己披了,二人拉扯著便往諸率府司趕。
熱水、浴桶、乾淨衣服、擦身子的乾布……在諸率府司衛隊那不多的單人房間中,王淳看著這個與承啟容貌仿佛的少年做著那個人每天晚上都會做的事。慶寧宮的後殿中,小院落的正房裡……也是伴著如今夜一般的風聲雨聲。有些影像在王淳腦海中重疊了,但很快便被他摒棄。這兩個人,哪裡像了?
承啟會在雨中等著我嗎?會一直跟著我嗎?會有這樣天真的眼睛嗎?會用這種依賴的眼神看著我嗎?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承啟的眼睛中隻有他自己和這片江山。
阿九已經洗完,自己把身上的水擦了個乾淨。王淳怕他生病,找出丸藥來讓他就著些熱水咽下,又找了床半新的被子給他蓋上。阿九很安靜的依著吩咐咽了藥,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望著王淳。
屋子裡靜的可怕。王淳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找到一句可以打破此時尷尬的話:“你是哪裡人?”
阿九老實答道:“蘇州虎丘人氏。”
“東京城裡……可有什麼親戚?”王淳想的卻是要送他回家的主意。
誰知阿九卻搖搖頭,眼裡隱約有淚光閃動:“沒有了……五年前家鄉水患,我跟著爹娘,妹子到東京這投奔一房遠親,路上遇到盜匪,我被一個仆人護著才得了生路,爹娘、妹子他們都……”說到此,已經滾下淚來。
“好容易到了東京,遠親卻放了外任不在京師。我們身上一無所有,他給人做苦力掙一些糧食,後來他生了病無錢買藥,我……我實在……恰好梁家大管家出來買小廝,我就簽了賣身契……後來又輾轉換了幾個主人,也不知怎得就到這宮裡麵了。”阿九將臉埋到膝蓋裡,雙肩微微顫抖。
王淳笨拙的拍著他的肩:“我和你一樣,也是無父無母,卻比你幸運的多。”他想到顧老兵和侯錄事,心中不由感慨萬千,“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你本名是什麼?”
“姓徐,大人喚我阿九便好。”阿九微微仰起臉,淚已經止了,臉上卻泛起了潮紅。
“我叫王淳,莫要叫我大人。”王淳在他身邊坐下:“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自……自然是跟著大人,伺候大人。”
王淳撓撓頭:“我看你像是讀過書的。我大字不識幾個,就會寫自己的名字,若是說你給我當書童那就太惹人笑話;要是說做小廝,我自己慣了,也不習慣有人跟著伺候……”
阿九的頭垂了下去:“我……我可以……”
“好了。”一隻大手摸摸他的頭,阿九抬起頭,王淳正溫和的望著他:“用不著。你好好想想吧,要是想回家鄉我幫你出盤纏,想留在京師做個什麼買賣生計也由你,學個手藝或是繼續念書也行。橫豎你也比我小,我生下來後沒見過我爹,我娘也死的早,雖然有幾個叔伯兄弟也總不說話,我就當今天起多了個弟弟……你的賣身文書我燒了啊。”
王淳一麵說,一麵從袖子裡摸出早淋得看不出字跡的一張紙,嗬嗬一笑:“都快爛成泥了,看來是天意。”
那一篇浸了雨水的紙在王淳手中變成了一團泥,阿九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那團泥又撕了個稀爛,忍不住抬起頭,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王大人,你真是個好人。”
“說了幾次了,我叫王淳,不是什麼大人。”王淳自顧自的往床上一躺,目光投在了天花板上:“你也不用謝我,我就是覺得……唉!我不會說話。其實這世上還是好人多,也不止我一個,你記著這個就行了。”
“嗯,我家的那個仆人,他就是個好人。”阿九癡癡呆呆的講著心事,“日子很苦,他把吃的省下來給我,說自己在外麵吃過了,可笑我居然信。後來他開始嘔血,怕我知道就一天一天的不回來,還是隔壁嬸嬸告訴我他生了病。”
“唉……不早了,睡吧。哪一日閒了,帶你去找他。”王淳不願意再聽下去,當事者迷嗬!那個仆人用情至深,他這個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阿九對他應該也有情吧?不然怎麼會為了買藥甘願賣身為奴?這些年他倒說的簡單,中間不知吃了多少苦。
但願那個人還活著。在王淳心裡,阿九就是承啟在凡間的縮影。承啟太高了,輕輕冷冷高不可攀,都說中了狀元是蟾宮折桂,承啟卻比那月亮在的地方還要高。承啟不懂情愛,阿九懂;承啟不能懂情愛,阿九能,若阿九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王淳覺得作為一個旁觀的人看著也會打心裡高興。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阿九當成了承啟,把那個未曾謀麵的仆人當做了守護承啟的自己。
慶寧宮裡。
承啟壓根沒有心思去理會大婚以外的事。禮部官員呈上的折子事無巨細,將行禮當日的各項禮儀、衣服、配飾甚至要說的話,要吃的第一口菜都詳細列在了卷宗裡。承啟不得不從頭到尾細看,再默默將它們熟記於心——這是曆代皇帝與他們的繼承人都要邁過的一個檻,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摻了龍誕香的宮燭燃得隻剩了三分之一,小太監不敢打擾,躡手躡腳的過來換蠟燭,卻聽到正在用心看卷宗的太子頭也不抬的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