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還沒燃儘,換它作什麼?”口氣雖然溫和,卻是不容置疑的製止。
小太監也不敢接口,又依樣躡手躡腳退下了。
承啟合上卷宗,這篇用黃綾裹著的折子令他感到厭倦。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禮儀,饒是他熟識禮法也得細細銘記於心,不敢有絲毫差錯。承啟幾乎已經能夠看到當日場麵的隆重與奢侈,文宗是喜歡排場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何況這大排場是在討未來皇帝的歡心,禮部官員焉有不儘心儘力之理?隻是……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宮裡點的蠟燭都摻了龍誕香,隻因當年太祖皇帝喜愛這味道,命宮中燃此香燭,這習慣便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最終成了定例。這樣一支蠟燭價值約合二兩紋銀,承啟起初對這個數字並沒有什麼概念,直到上一次與王淳私訪,才知道二兩紋銀在民間幾乎是一個四口之家半年的花銷。他望了望那快要燃儘的蠟燭尾巴,再一次止住了躡手躡腳過來換蠟燭的小太監。
“不必換了,熄了蠟,我要歇了。”
小太監答應著正要退出,承啟猶豫了一下,終於又道:“你出去時把王侍衛喚進來,說我有話吩咐他。”
太監應了,卻很快的去而複返:“殿下,今兒不該王大人輪值,已經命人去諸率府司喊去了。”
“哦……他來了就讓他進來吧,不必請旨。”承啟疲憊的合上眼,不該他輪值嗎?為何以前的那段日子裡,這個男人總會沉默的站在後殿的院子中?那時候一出屋門就能看到他,白天、夜裡、早晨、中午、傍晚……似乎他本來便是長在這後殿中的。原來這個人也是要輪值啊……承啟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這些在以前看來無比理所當然的事,今兒竟然全都想起來了。
最後一點蠟燭終於結束了它的使命,慶寧宮後殿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漆黑,承啟獨自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總是思索的頭腦此時此刻卻是一片空白。
門吱呀一聲開了,淡銀色的月光隨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同闖了進來,灑得滿室清輝。承啟猛地回過神,聽到的正是王淳那略帶猶豫的聲音:“殿下,你找我?”
“是,你來。”承啟躺在荷葉交椅上,靜靜的看著王淳一步一步循聲走近。他能看到他,他卻看不到他,承啟聽到王淳又猶豫著開了口:“殿下,你在裡麵嗎?”
“是,交椅上。”像是在打啞謎般,一個說,一個猜。王淳的眼睛好不容易才適應這滿室的黑暗,這間諾大的屋子裡,一張彎月型的交椅上麵正臥著個模糊的人形。
他幾乎是本能的走了過去。
“……幾日了?”交椅上的人沒頭沒腦的冒出這麼一句,聲音卻有些輕不可聞。
王淳隻是隱約聽到他問日子,他想了想,答道:“今天是三月二十九。”
承啟模模糊糊的笑了一下,他知道王淳會錯了意,雖然懶得解釋,心裡卻隱隱有些酸澀。
“哦,我要大婚了。”
“是,還有十二日。”
話一說完王淳便沉默了,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承啟要大婚了,那個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便一直愛著的人,自此以後身邊會有一名女子與他約定終身,而他卻沒有資格去反對。承啟需要有子嗣繼承他的高貴血統,需要有一名皇後為他管理後宮母儀天下,甚至更需要這位未來的皇後家族的政治影響。自己拿什麼去與這些放在眼前的實際利益相提並論?愛嗎?王淳覺得這世上沒有比愛更可笑的東西。
我是一介武夫,空有一身蠻力,我不懂治國安邦,不能幫助你處理紛擾的政務;我不懂心術權謀,不能幫你擊敗你的政敵;我不懂帶兵打仗,不能為你守衛邊疆定國平亂;我隻是愛著你,卻什麼都不能給你。
“我很累,給我揉太陽吧。”承啟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沉寂。
王淳靠過去,長著粗繭的食指輕輕按上承啟眉骨兩側,手掌包住他的額頭,慢慢揉了起來。
我能為你做得大概隻有這個吧?
也不知揉了多久,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又仿佛過得很快。當王淳的雙手已經近乎麻木的揉著時,另一隻手悄悄把它們拉了下來。
王淳壓根就沒有想到把手抽回來,他感到承啟的手指在他的手心裡反複劃著,輕輕柔柔,一絲麻癢的感覺觸電般由手指直擊胸口,讓他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頃刻間變得活絡。
像太醫院的太醫們號脈一樣,承啟搭上了他的脈搏,那兩根手指觸到的脈搏瞬間狂跳不止,連觸到的皮膚也變成了火一般的滾燙。承啟的手指在王淳的脈搏上輕輕按著,感到指下的肌肉逐漸變得緊繃,他的心中泛起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意。
即使這個男人有了阿九,承啟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自己對他仍舊有影響力。
這個發現把承啟今天以來被禮儀卷宗折磨的不滿以及發現王淳沒有值哨的不快衝了個煙消雲散,他滿足的抬起頭,剛要說話,黑暗中便有一張大臉慢慢壓了下來。
又來了……這幾乎是承啟的第一反應。但他卻沒有推開這張臉的主人,也沒有喝止這逾矩的行為,隻是平靜的靠在那隻屬於他的荷葉交椅上,閉上眼默許了。
與上一次那飽含熾熱情感的親吻不同,這一次溫柔、寬厚,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嘴唇挨著嘴唇,牙齒碰到牙齒,舌頭卷著舌頭,也卷起了承啟心中一陣顫抖。
有一些冰涼的東西落到了承啟的臉上,然後又是一滴,帶著水汽與淡淡的鹹味,喚回了承啟的所有理智。他略帶狐疑的伸手去摸王淳的臉,卻被王淳頭一偏避開了。
承啟歎了一口氣。
“一個妃子而已。”他拍拍王淳的手臂,“既然是早晚的事,倒不如選個有用的。”
王淳詫異的望著承啟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他無法理解為何承啟會用如此無謂的口吻來描述這場功利的婚姻,哪怕它原本便是基於各種不可告人的政治利益。納呂莞兒為太子妃僅僅是因為她“有用”嗎?他難道就一點都沒有考慮過那名女子的幸福以及他自己的幸福嗎?
似乎看透了王淳的想法,承啟笑了。
“我哪裡顧得了那許多。”他淡淡的說,“我是將來要繼承大統的人……君者,無家。國家國家,國便是家。”
隻是君主也是人,也會有寂寞、煩惱、脆弱的時候,也在渴望著信任一個人或是被一個人無條件的信任,旁人所有的情感他也都曾擁有過,隻是在通往皇位的這條冰冷的金光大道上,他逐漸將它們丟在了腳下。
“王淳,我與你之間的事情不是不可以,但我很怕。”承啟示意王淳蹲下來,目光與他平視。真好,這個男人在宮裡做了這麼多年侍衛,卻還有一雙乾淨真摯的眼睛。他抬手輕輕拭去還籠罩著王淳眼瞼上的霧氣,“情字是洪水猛獸,來勢洶洶無可抵擋,無處藏身。我若一旦涉了情字,恐怕也會失去全部理智,到了那個時候,我將不得不殺了你。”
“殺了你,所有的痛苦我將一人背負;若不殺你,情字所涉之下,我難免會成為昏君,那時痛苦便要這天下百姓背負。”承啟的笑容裡含了幾分無奈的滄桑,“我給你阿九,是要斷你的念想。可誰知斷不了的人卻是我。”
“阿九……他又不是你。”王淳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我不管你怎麼想,我知道我自己的感情,以後也不會變。若是哪一天你覺得我是你做明君的妨礙,你就動手。”
一雙手把他的頭抬了起來,然後貼上來的是兩片薄薄的嘴唇,如往昔一般柔軟美好,帶著宮中常常嗅到的甜膩沉香,瞬間便迷惑了王淳的心。
承啟隻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抱到了半空中。他不由自主的伸出雙臂,勾住王淳的脖頸。
“明日,你再殺我。”王淳看都不看承啟一眼,徑自抱緊他大踏步向床榻走去。
“哼……”承啟揚起下巴,臉上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恁多廢話!什麼時候殺,輪不得你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