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啟帶著幾名隨從的黃門官、侍衛,大踏步走進了慶寧宮。
四下環視,那個人卻不在這裡。
他心裡湧起一陣失落,隨便喚過一名侍衛問道:“王淳呢?”
侍衛偷偷抬頭望了承啟一眼,答道:“今日不該王大人輪值,想是沒過來。”太子殿下自從大婚後,一直宿在華延殿,慶寧宮諸人雖說是如常做事但難免懈怠。今日見承啟來得十分突然,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心裡都暗自惴惴,一聽說原來是要找王淳,知道沒自己什麼事,便都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就有機靈點的在旁邊道:“已經著人去喊王大人過來了。隻是……聽說他現下已不在諸率府司中住著了,來得隻怕要慢些,恐怕要勞殿下候著他呢。”
承啟藏在袖中的手已經攥成了拳。
輪值不在宮中倒也罷了,他也不指望他時時刻刻都候在這慶寧宮裡,隻是如今竟然連一句稟告都沒有就搬出了禁中……你做這副姿態給誰看?我嗎?!
他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回稟的侍衛,聲音乾巴巴的:“他來了叫他到我書房去。”那侍衛連忙答應下來,再抬頭時,承啟的身影已經在四五步開外了。
一眾人等麵麵相覷,都知道八成今兒太子殿下心裡又有了什麼不愉快,跟隨承啟的小黃門官們見得多了,早已有了對策,大家互相望了望,都不肯再到書房去找那不高興,便心有靈犀的各自散了。
其實去找王淳的人去的很快,王淳得了急令,來得也很快。隻是他現下所住的那座宅院離禁中甚遠,一路上又多是商業街,便是心中再急也絕不可能縱馬狂奔,這一去一來竟耗了大半個時辰。
四周靜悄悄的,承啟在書房等得十分不耐,譜子、書文一眼都看不下去,提了筆要畫畫,又畫幾筆擱下,想喚人過來詢問王淳何時才能到,又覺得心事太過外露不好張嘴,正是一腔怨氣連個發泄的出口都沒有。
王淳過來的時候正看到這副模樣的承啟,這還是他大婚後二人頭一次見麵。不知是不是因為婚姻的緣故,承啟看上去竟似變了一個人般,原本沉靜內斂的氣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通身上下的犀利與精明……或者犀利精明才是他的本色,內斂不過是掩飾這本色的一層輕薄的假象。
王淳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這樣的承啟越來越像一名君主,他很難將他與那個杏黃衫子的少年、吃鹽漬梅乾的少年、在灼灼桃花下粲然一笑的少年等同起來。隻不過是十餘天不曾相見,何至於好似分彆了十餘年?
“既然到了,為何不進來?”書房內傳出承啟的冷哼。他已經等了很久,在這等待的時間裡,他那細致的心思已經將二人間的種種重新分析了一遍,王淳的情感、王淳的忠心……在自己大婚後似乎產生了變化,原本牢不可靠的情意開始變得岌岌可危。想及此,承啟心中很不愉快。
我不過納了一名妃子!何至於讓你搬出禁中了?
“看來王大人現在真是住的遠了,宮裡傳喚一個時辰後才到。若是有什麼事等你來了恐怕早已事成定局。”承啟冷笑,“是不是我為著自己身家性命著想,要賜你一所近些的宅子才好?”
他心頭一腔怨氣,也不管今天這事歸根結底是不是王淳的錯,非要刻薄他幾句才能出了氣似的,一堆話說出來倒是順暢無比。
王淳呆了一呆,難道今日承啟的冷不丁喚他過來就是為了再賜他一所宅院?他一頭霧水的笑了一下,答道:“就是搬到你上次賜的那宅子裡了,好好的又賜什麼?”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你刻薄他半天,他聽不出來。
承啟一愣,這時候他才想起上次承康送人過來,他賜王淳宅院的事情,心思電光火石急轉而下,那名少年淡淡的眉眼輪廓也一起浮現在腦海中。
抱著試探的想法,他看向王淳的眼睛。
“你自己……住?”
“還有阿九。”王淳答的十分直爽,“我想他老在禁中呆著總不是長久辦法,就讓他也搬到那裡去了。”
“哦……”承啟不由冷笑,“你們倒快活。”一想起自己與諸人勾心鬥角、耗儘心機的時候,他在那張曾和自己一同睡過的床榻上與另一個人顛鸞倒鳳,就像那一夜……承啟心頭一陣邪火,目光也隨著陰沉下去。
王淳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他剛才已經察覺到承啟心緒不寧,卻不知道是什麼事在煩擾著他,待到看到承啟眼睛變得如此陰沉,他心裡也跟著有些慌,再也顧不得宮中的禁忌禮儀,忍不住便問道:“怎麼了?”語氣甚是關切。
承啟看了王淳一眼。有些話本不該是他這個太子可以說的,那會顯得幼稚可笑,但在那雙關心的眼睛注視下,話便似順利成章般從兩片薄唇內溜了出來:“我和阿九……誰好?”
問出來便漲紅了臉,頭也扭了過去,再不肯看另一個當事人一眼。
這怎麼比?王淳有些啼笑皆非,他隱隱約約猜到了承啟彆扭的根由,想說些什麼來寬解他的心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屋內隨之陷入了一片尷尬的沉默。
就這麼難以回答嗎?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承啟候了片刻也沒有聽到自己希望的答案,羞惱、氣憤以及被欺騙的酸意一起湧上心頭,他抬手便要抽王淳一巴掌,卻被王淳輕而易舉的抓住了手臂。
不顧這個彆扭的人野貓一般的掙紮,王淳強行環住他,二人拉拉扯扯,步履蹣跚的走到了畫案前。
取過承啟剛才畫畫用的毛筆,蘸了蘸那已經略乾的墨汁,平生第一次拿筆的王淳笨拙的在宣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
“這是他們。”一麵說,一麵在圓外畫了一個濃黑的墨點,王淳的聲音渾厚而溫柔,承啟覺得自己似乎又聽到了烏德的樂音。
“這個是你。”
很笨拙的畫功,很傻的話,卻足以吹散承啟心中所有戾氣。
“其實你真的不好,比不上阿九。”那個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知是誰的發絲搔過承啟的脖頸,也掠得他心頭一陣癢,“你太過工於心計,眼裡也隻有你自己。可是……”王淳的手指蘸蘸墨汁,“沾上了就滲進去了,還會越積越多。”
“一派胡言。”承啟任王淳攬著自己,整個人放鬆的靠在他懷裡,“我怎麼可能會不如一個孌童?再胡說就殺了你。”
“好啊。”王淳笑著用沾了墨汁的手指劃過承啟的臉,在他臉上畫了幾道淺淺的貓胡須。“殺”這個字,彆人聽了或許會立刻嚇得跪倒在地,但在他心中卻好似是曖昧的、隻有兩人才懂得的暗語。大婚前的承啟又回來了,這令王淳感到由裡到外的舒心,這十餘天,承啟想必過得很累,從他那繃緊的神經和防備的戒心便可深知,難怪這下巴看上去又尖了。
一雙唇從上麵貼了過來,承啟合上眼睛等待著即將開始的溫柔。那人卻不肯再親吻下去,帶著笑的聲音自頭上響起。
“什麼時候殺我呢?”
“明日吧。”承啟眼睛依舊閉著,臉上卻浮出笑容,“今日先不殺,讓你再多活一天。”
剩下的話就湮沒在唇與唇激烈的爭辯中。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華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