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掌燈時分,莞兒也沒有等到承啟的身影。
派到慶寧宮詢問的小黃門官隔了很久才回來,細聲細氣的稟道:“回稟鄴郡君。殿下說了,國事繁重,今兒晚上就不過來了,請鄴郡君早日歇了,明兒一大早再同去娘娘處請安問好。”
莞兒心裡奇怪,承啟從來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她又細問了幾句,小黃門官隻說殿下回了慶寧宮便直接進了書房,中間隻有一名班直頭侍禁衛進去過,旁人都不敢近前,聽說這人是殿下特特召進宮裡來的,二人一說事情便是這大半天,到現在連晚膳也沒有用。
莞兒這才略略放心,想來真是有要事了。她笑道:“還要勞煩小公公再去走一趟,對殿下講身子還是首先要緊的事兒,請他自己保重。”小黃門官答應著去了。
獨自用過晚膳,莞兒惦記著承啟白天的囑咐,便提起筆,略想了一想寫成一封家書,大意便是請呂宗賢將那名大食女奴送到宮裡來。信中隻說是自己聽聞向皇後雅好音律,想借此女奴以儘孝心,卻把這主意是承啟的建議略過不提。
呂宗賢接到女兒親筆信後連連稱讚莞兒比在閨閣時更懂為人處世,他也不肯怠慢,命家人速速準備相應的物品四季衣裳,三日後便將這名喚作阿萊的女奴送入宮中去了。
從華延殿被派到慶寧宮的黃門官來了幾撥,都被承啟的人不動聲色的擋了回去。
這倒不是承啟特意吩咐的,隻是所有服侍他久了的人心裡都清楚,若是事事都等著這位主人吩咐到了再去辦,那這份差事也就做不久了。
鄴郡君固然最近極受恩寵,但太子殿下既然在慶寧宮裡呆著,那就表示殿下現在沒心思見她,也不想知道和華延殿有關的事。便有親信黃門官自作主張替承啟回了,然後跪在書房外將此事一一回稟太子殿下知道。
隔了好久,屋內才傳來承啟懶洋洋的聲音:“知道了,若華延殿再有人來,便跟他們講國事繁忙,今兒晚上不過去了,讓她自己歇了吧。”
他現在連動一下都懶得動,繃了許久的弦好不容易才放鬆下來。要他今天晚上再去應付呂莞兒?那真是想起來便頭痛。
他哪裡也不想去,隻想和身邊這個人呆在一起,起碼今夜是這樣。
“……大婚還真是麻煩。”將頭擱在王淳的肩窩裡,滿足後的承啟心情大佳,“以大家閨秀而論,呂莞兒確實是個教養不錯的,隻是女人該有的毛病,她也一樣不缺。”
“哦。”對這名女子,王淳並未表現出太多的關心,隻是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句。
承啟眼中閃過一抹促狹:“想不想聽我講講我和她的事?”他心裡一直在隱隱約約的醋著阿九,現在既然說到呂莞兒,便立即想到可以利用她來讓王淳醋上一醋。
“不想聽。”王淳答得果斷,停了一下又道:“她不過是個女子,你又何苦為難她?”
承啟眉毛一挑:“哦?你連聽都不聽便知道我為難她了?”
這個問題王淳甚至懶得回答,還用聽了才知道嗎?光從那漫不經心的口氣和眼裡算計的光芒就知道呂莞兒嫁給他這一生都很難獲得幸福。他更不願意在背後去議論一名弱女子的種種,便以沉默來終止這個話題。
見王淳不答,承啟笑得清爽:“我與她是夫妻,又怎麼會故意為難?”他的手撫上王淳的臉,“你呢?為何從未聽你提過娶親的事?”
“娶親?”王淳怔了一怔,隨後幾乎是本能的搖搖頭,“我不會娶。”
承啟的手慢慢放下了。
“為何不娶?”他的目光細細打量著王淳的五官,這張臉並不白皙秀氣,絲毫也談不上文雅,卻會讓人在一見之下產生好感。承啟相信,若是王淳有心,娶一個女人回家並不是難事,為何卻要說不娶?還說得竟是如此正大光明。
“我不想自欺欺人。”王淳的目光執著而堅定。有時候他也會想,若是當初沒有在那一片宮牆之中遇到承啟,他會不會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到了適婚的年紀便經過媒妁之言,娶一名溫柔賢淑的女子——就像顧老兵和侯錄事當初所取笑的那樣——生幾個孩子,叫他們上學堂念書;或者如果和承啟沒有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的情感依舊深埋在心中,阿九,會不會就此成為他後半生的精神寄托?王淳想不明白這許多種可能,他隻知道在那一個晚上,他抱定必死的決心帶著承啟走向床榻。還有今時今日……他愛著他,哪怕他無法確定這位太子殿下對自己的感情。
既然開始了,就要負起全部責任,否則又何必開始?
承啟躺在他的身旁默然良久,突然笑了起來。“我說不過你。”他的手拂過王淳的發,這個男人連頭發都是烏黑粗硬,武夫嗬,倒真像他。
“王淳,以後你會助我嗎?”細長的手指在王淳的發旋裡劃著圈,承啟的口氣十分認真,“去看兵書,學兵法,學帶兵打仗、或是訓練軍隊的事情……以後,建寧朝的軍隊,交給你我才不會有後顧之憂,才能分出更多精力去開始我的改革。”
王淳抬起頭,承啟的眼睛十分明亮,裡麵閃耀著勢在必得的決心,黑曜石般的眸子正定定凝視著自己。這就是未來建寧朝的君主,聰明、自律、有滿腔的政治抱負,卻少了佛家所提倡的仁愛之心。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卻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好。”
這些天來,文宗心中甚是愉悅。
將政務交給承啟實在是個最英明不過的決定,文宗一麵欣賞著這個兒子一麵暗自稱讚自己的眼光。他畢生所追求的不過是音樂、繪畫、詩詞、書法以及美麗的女子,對政務並不十分熱衷,礙於史官之筆以及祖宗製度種種才不得不勉力為之。執政以來,文宗最懷念的時光莫過於登基之前的那段日子,現下承啟的勤政已經將他從繁忙的政務中解脫出來,他有了大筆的時間可以去享受藝術所帶來的各種美妙。如果可能,文宗很願意在此時禪位,然後安安穩穩的去做一名不問世事的太上皇。
還有後宮中那些女子們,向皇後自不用說,還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命婦……文宗邊想邊放下畫筆,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受政務所累,多少有些冷落了她們,心血來潮之下,便命人抬了轎子,先到向皇後寢宮去走上一圈。
剛走到興德宮門口,文宗便聽得一陣樂音飄過,音色竟十分陌生。他側耳細聽了一陣,直到樂音漸漸消去也沒聽出演奏的是什麼曲子,心中不由大奇,連忙吩咐人不得驚擾,自己悄悄走了進去。
向皇後正坐在榻上,聽著阿萊的演奏。看得出來,她很喜歡烏德琴淳厚的樂音,眉宇間的神情隨著曲韻的變化而變化,嘴角間卻含著笑意。
“好會享受!朕來著了!”突然響起的笑聲令諸人都大吃一驚,向皇後連忙起身,整整衣容倒身便拜:“妾身……”
一語未儘已被文宗扶起:“是朕來得冒失。”又笑道:“剛才所奏的是何曲目?怕不是我中土樂器吧?”
向皇後笑道:“皇上好耳力。是鄴郡君家裡的一名歌伎所奏。”一麵說,一麵轉過身朝阿萊招招手,溫聲道:“你過來,給皇上說一下方才奏的曲子是何名字。”
阿萊聽到吩咐,忙緩步上前。她身形原本高挑,現在又穿了建寧朝的服飾,那不似漢人的麵容便透出另一番風韻來。但見她蓮步輕移,抱著烏德琴走到文宗麵前嫋嫋婷婷的拜了下去,一雙藏在長長睫毛下的眼睛雖不敢抬眼正視,卻好似會說話般將文宗輕輕溜了一眼,姿容十分嫵媚動人。
她用不大標準的漢話輕聲道:“回稟皇上、娘娘,方才彈的是民女家鄉的曲子,喚作阿瑪麗莉。”
“阿瑪麗莉?”拗口的詞彙讓文宗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什麼意思?”
阿萊抬起雙眸,嬌羞的瞥了這位建寧朝如今最尊貴的人一眼,抿唇笑道:“譯過來就是‘乞君憐我’的意思。”
文宗將這四字念了幾遍,笑道:“這名字有趣,你且從新彈一遍,朕倒要仔細聽一聽。”
阿萊領了聖旨,也不退後,就在原地盤起雙腿,將烏德放在腿上,一雙素手翻轉,撥動羽管,悅耳的樂聲便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
向皇後看文宗形容心裡便明白了八九分。她與文宗結發夫妻二十餘年,對這些男女情愛早看得淡了,饒是一貫咄咄逼人的蕭妃,她礙於後宮體麵也不便和她認真。現下雖見文宗對這名叫阿萊的大食女奴充滿興趣,她也並沒有不悅的感覺。來一個能壓壓那狐狸氣焰的也好,她瞥了一眼阿萊黝黑的膚色,這女奴不是我中土之人,最多給她個紅霞帔的名號,料想也不至於生出什麼亂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