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寧宮的一切並沒有因為一名小小的右侍禁離去而發生改變,承啟以十分積極的態度促成了王淳的離開,流言至此雖已算得上是不攻自破,但王淳也無甚意外的成為了太子一係的中堅力量。
當其它勢力裹足不前的時候,承啟和他的親信們正默默的鞏固著自己的勢力。莞兒有身孕的消息從宮中傳出,在朝堂上給了呂宗賢一顆定心丸,他亦開始了對承啟前所未有的支持,中書的奏章比之前遞得更加頻繁,事無巨細的為承啟勾畫出這個龐大國家版圖中發生的每一件可能會影響到國計民生的事情。承啟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切,呂係官員的力量比他預想的還要強大,從朝廷到地方,居然有那麼多的人期盼借助呂宗賢而進身……呂係暫時仍舊不能動,好在王淳目前已經算是一隻腳邁入了兵部,剩下的事……也隻能讓他自己自求多福吧!
還有呂莞兒……想及此,承啟的心不由輕輕跳了一下。這名女子帶給他的感覺始終是微妙的,她美貌、有才情,性格溫柔,又有小女兒的嬌癡,一言一行進退舉止家世教養處處與他般配到十二分,真應了“天作之合”那四個字,如今更是懷了他的骨肉。但他對她卻隻有夫妻的情分,就像大多數夫妻一樣,在一起時不討厭,分開後也不會彼此思念。他不曾在意她吃過沒有,吃得好不好,心情是否愉快,但她如果肯說,他也願意分出一些耐心來聽她講,哪怕這些話對他來說就如同過耳的秋風,轉瞬即逝。承啟慢慢合上奏章,目光飄向燭光搖曳的龍誕香燭。又是一個同大多數晚上一樣安靜的夜,又到了該休息的三更時分,桌案上仍舊堆著大堆等待批複的奏折。若是之前的自己,恐怕再不會有心情去考慮一名女子的心事。承啟自嘲的搖搖頭,從那個時候起,一切就慢慢開始改變了。
距離那場荒誕可笑的風波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卻仍舊不肯去見呂莞兒。那是一種古怪的排斥,她會令他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個晚上激烈到臉紅心跳的爭執以及如碎裂的玉瓶般全部迸發的感情。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和莞兒沒有半點關係,在這個時候,他於情於理,哪怕是處於某種目的他都應該去給她一些寬慰,但是……承啟提起朱筆又放下,她有我去寬慰,我呢?
王淳正在承啟賜給他的宅子中睡得正香。
他最近累壞了,翊衛郎這個官銜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官,但管的事對王淳來說卻是最致命的。承啟當時明明紅口白牙的說什麼隻是要他去管理這些侍衛的訓練,王淳也以為就是站在校場上像當年的禁軍教頭林衝一樣演練演練拳腳棍棒,意氣風發的教教他們自己最拿手的武功。他再也想不到,這個官職不但要製定各種訓練製度,還要管理諸班直衛隊侍衛的升遷。大字不識幾個的王淳又哪裡認得那花名冊上各種各樣的墨跡?不得已,他隻得一筆一劃的開始學習讀書識字,此事在殿前司中不出三日便成了每個人都知道的笑談。
王淳卻沒有時間和心思去理會這些閒事,誰也不是生下來就什麼都懂的,那些人不過比他早讀了幾年書,連個功名都沒有,要說學問見識又哪裡比得上承啟?他現在日日混在軍中,不可能在校場上找個人專門為他捧筆墨,便每日臨出門前暗暗記下三五個字,得了空閒便以腳代筆,將那些字一邊記,一邊反複在黃土地上寫個十幾遍,晚上回家路上順便再將前幾日學得的字在腦中回想幾次,時日不多,竟也認得百十來個字了。
阿九成了王淳讀書上的先生,這名比王淳要矮上一頭半的蘇州少年果然認得許多字。在王淳對著那本花名冊一籌莫展的時候,阿九悄悄靠過來,幾句輕言笑語便幫助王淳將花名冊上的同僚們回憶出個大半。阿九更是個細心到十分的人,將花名冊子另外抄了一份謄本,名字都寫在一頁上,另一頁特意留白,讓王淳隨身帶在身上,遇到名冊上有的人物便依照那人身形打扮做個記號。這種簡單又便利的方法使得王淳心中對阿九佩服不已。
在王淳不曾回到這所小院的那些日子裡,阿九儼然成了這所宅院的主人。三間正房前搭起了葫蘆架,芭蕉旁種上了石榴樹,連紅磚鋪成的粗糙小路,也被他不知從哪裡尋到些青磚,貼著紅磚砌上了青石邊。王淳回來的時候,千鈞眥著牙衝了出來,卻被阿九笑嗬嗬的一句彆鬨喚得它夾著尾巴悻悻退了回去。王淳回來的原因阿九沒問,王淳也沒說,隻是自此以後,二人算是在這裡一同住下了。
正廳讓給了阿九,那裡的白天到底比偏廳陽光更好些,到了下午暖融融的滿室暖意,最適合阿九這樣清秀文弱的少年。王淳皮糙肉厚不懼寒暑,自然而然的帶著從諸率府衛隊中搬出來的鋪蓋卷當夜就住進了偏廳。阿九白日裡也不知做些什麼營生,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中,正是一個人寂寞得有些發慌,當夜便端著蠟燭進了王淳的臥室,說是自己一個人懶得做飯,如今王淳回來,二人正好搭夥。王淳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什麼拒絕的理由,也便稀裡糊塗的應了。從此,每日白天王淳出門去殿前司衛隊的時候,阿九總會殷殷切切的問他一句晚上想要吃什麼。王淳不管報出什麼菜名,晚上都會有一桌食物依照他希望的樣子熱氣騰騰的擺到桌上,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王淳才算是徹底告彆了十餘年大鍋飯的生活。
日子原本可以這麼稀裡糊塗的過下去,也許時日一長,阿九的笑容總會替了那個人的身影。兩個人就這麼一日一日的伴著,你陪著我,我陪著你,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笑著任這日頭東升西落,過完了今天還有明天,明天依然會有噴香的飯菜溫柔的笑顏。伴侶麼,何必非要有品味懂風雅?隻要知冷暖解情味便足夠,一樣可以惹人心疼惹人愛。
命中有定數,也有亂數。
王淳到底沒逃過諸率府同僚為慶賀他升遷舉辦的酒宴,隻在這個時候,王淳才意外的發現自己的人緣居然好到出奇。認識的人不認識的臉,無不笑嘻嘻的走過來喚他一聲王大哥,然後舉起手中的酒盞一飲而儘,王淳推拒不得,被眾人憑著各種理由按住,索性酒壇對了口,飲了半壇好惠泉。
再好的酒量,再淡的酒,喝得多了也終是要醉的,何況這酒味雖然清冽溫潤,卻怎樣也比不得那青梅漬好,帶著桃花香氣的武陵春爽口怡人。王淳喝得暈暈乎乎,伴著清冷的夜風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踩進了家門,抬頭望望天,天空仍舊是墨蘭墨蘭的,星星卻不再是銀色的,漫天漫地飛了滿眼。他心中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哭,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怎樣想卻都想不起來,掙紮了許久還是摸到床榻上一頭栽下,睡了個人事不省。
醒來的時候,旁邊望著他的不是太子殿下那張為了掩飾什麼情緒故意板起的臉,對上的卻是阿九溫柔的黑眼珠。
王淳立馬就慌了,宿醉後的頭痛欲裂,身上的酒汗臭氣撲鼻而來,他卻再也顧不得這許多,騰的一下像被什麼蟄了似的彈下床,好在阿九雖然衣衫發梢都是淩亂,他自己的衣服卻還都在身上,褲腰帶也沒在不知不覺的時候鬆開,王淳抖了半天厚嘴唇,我我我三個字念了幾分鐘,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一驚一乍的模樣倒把阿九給逗笑了。
阿九看看他那緊張樣,又看看自己身上,噗嗤一笑,頭一歪,是說不儘的可愛:“承啟……是誰?”
王淳的嘴更抖得厲害了。
“是大哥你喜歡的人嗎?”阿九不依不饒,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你昨天一直在嘟囔這個名字。”阿九跳下床,也許因為年齡尚小,他身形比承啟還要顯得纖細,阿九像三月的柳樹那樣柔柔的立在王淳麵前,歪著頭的樣子像拂麵的柳枝一般帶著春意,“你一邊念著這個名字一邊抱住我親,好久也不肯鬆手,真是說不儘的情意綿綿。可惜嗬……後來你便睡著了。”
王淳整個人都僵住了。
阿九走到他麵前,為他整整領子,又係好腰帶,輕輕抹平那衣服上的皺褶,又踮起腳,幫王淳把散落下的頭發抿到耳後,臉上一紅,輕聲道:“你抱住我的時候,我心中歡喜,就忘了掙紮也忘了躲。”
惠泉春酒送如泉,都下如今已盛傳。惠泉酒,真是好酒。
它入口清醇,後勁綿軟,若是有誰醒來後認為睡一覺後便醒了酒,那是因為此人還在醉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