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淳本能的流了一脖子冷汗,此時他才終於明白,剛才像一名旁觀者一樣看承啟教訓端睿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他與端睿一起打了架,一起闖過東華門,又一起闖了慶寧宮,承啟訓端睿訓得聲色俱厲毫不容情,又怎麼可能放過他?
承啟眯起了眼,如同蛇盯著青蛙一般吐著信子將王淳從頭到腳細細打量。
這家夥一陣子不見,頭腦性情沒有絲毫長進,個子卻仿佛又高了,膚色也跟著黑了許多。承啟的視線落在王淳裸露的脖子上,看得王淳不自然的吞了口口水。
“你既然夜闖禁中,一定有你的理由。”出乎王淳意料,承啟並未像訓斥端睿那般對待他,反而和顏悅色的揀了張荷葉交椅坐下,又將頭舒服的靠在錦墊上,似乎是倦極了般微微合起雙眼,等著王淳把這個理由給他講成一個故事。
王淳心裡頓時十分糾結。
他原本是想正兒八經的來問鄴郡君逝世的事情,是愧疚也好,是歉意也罷,在王淳可憐又單純的想法中,承啟再如何冷漠,遇到妻子逝世的事情後或多或少都應會感到悲痛。王淳覺得自己於情於理都應該替他分擔這不愉快的情緒,然而在看到這位剛剛經曆喪妻之痛的太子殿下如此若無其事的躺在那兒,像之前的那些時候一樣把自己擺成一個舒適愜意的姿勢等著他過去親近的時候,王淳心中,與承啟有關的溫情幻想再一次被現實擊了個粉碎。
這個人,還真是冷血無情啊!
王淳想了一下措辭,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喚起承啟心中的親情天性。
“聽說……她為你產下一名郡主?”
承啟睜開眼,瞟了王淳一眼,方才慢慢抬起手,將注意力轉向那雙被宮女太監精心伺候的手指上,口中漫不經心的答道:“嗯。”
說完便住了口,仿佛那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還不如一雙手來得重要。
他這副無所謂的摸樣徹底激怒了王淳,若說以前的承啟對某些情感僅僅是“不懂”,那麼現在的承啟幾乎可以說已經喪失了天性。王淳深吸口氣,強壓住心中的不滿,繼續追問道:“鄴郡君她……是早產?”
“嗯。”承啟淡淡答道,“她不顧祖宗規矩夜闖我的寢宮,卻在路上不小心失足跌倒……隻能說是她的命數罷。”
“命數?”
“她既然成了我的妻,應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承啟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再美的女子都有容顏衰退的一天,又怎麼能期盼恩寵始終如一?何況這原本便是一場政治婚姻。”他有些倦了似的將頭歪在枕上,斜著眼睛望向王淳,“你今日闖宮,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事?”
王淳點點頭:“我以為你會難過。”
“難過?”承啟扶住額頭,有些諷刺般咯咯的笑了起來,“我隻是在發愁,她這一去,我又要重新選一名大家閨秀來坐到那個位置上。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該選哪位朝臣家的女兒。” 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雙手,“這些事攪得我寢食難安,哪有難過的心思?”
屋子裡靜的出奇。
承啟似乎全未察覺二人間的氣氛已經開始變得尷尬,隻笑道:“你今日一路闖進來,我還以為殿前司那邊出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誰想竟是來問一個女人。你是我將來要用的人,如此心軟又怎麼能成的了大事?”一麵說一麵微微搖頭,似乎覺得王淳的行為十分可笑。
“你可還記得最後見我的那一日?”承啟的目光終於從自己的手上離開,好整以暇的望向王淳麵無表情的臉,“那一日你走得果斷乾脆,我還當你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這副婦人心腸多少能改一改,誰想還是沒有絲毫長進。”話語中竟流露出濃濃的失望。
王淳盯著承啟,似乎想借助他說話的神情語氣判斷這番話背後的真實想法。承啟與之前相比變化實在太大,王淳幾乎要懷疑此時在自己麵前的是另一個人,他有些不確定的向前走了幾步。
承啟合上眼:“我的頭很痛,你替我按一按。”
曾經在兩人間出現過無數次的命令,此時卻讓王淳瞬間感到了心灰意冷。
那雙帶著繭子的手並未像從前一般小心翼翼的伸過來,然後輕柔的幫他緩解頭腦的疲憊。四周靜悄悄的,承啟不耐煩的睜開眼,正看到王淳將佩劍、銀魚袋一件件的解了下來,放在了那張鋪著畫氈的梨花木大案上。
承啟一挑眉:“你要做什麼?”
“辭官。”王淳答得十分乾脆,“你希望我成為的那種人,我做不來。”
承啟沉默的看著那些象征著朝廷武官、皇家恩寵、君主權威的配飾被這個人毫不留戀的丟在了桌子上,又看著這個人最後對他點了點頭,像丟掉那些配飾一般毫不留戀的轉過身去,朝書房外走去。
推開書房的側門,王淳正要大步跨出去,忽然聽到承啟出聲喚住了他。
“玉呢?”
王淳扭頭看看他,荷葉交椅上的太子殿下麵容恍惚,正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屋內燭影搖曳,燭光落在他的臉上,為白淨的麵容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灰暗,那張曾經刻入骨髓的臉孔就這麼溶解在滿室的龍誕香中。王淳哦了一聲,從懷中摸出那塊一直貼身帶著的羊脂白玉,珍而重之的拿在手中,看了最後一眼,走近承啟,將它輕輕放在他的身旁。
他再次轉身,手卻被另一隻手拉住了。
承啟的身子不知何時已經挺得筆直,方才懶散無謂的模樣似乎在他身上從未出現過,承啟麵上掛笑,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的望著王淳。
王淳驚訝的看著他,承啟將他的手握的更緊了些,笑道:“你果然還是那個王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