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雖說不太相信,王淳還是猶猶豫豫的問出了口:“在試探我?”
承啟冷冷的哼了一聲。
“事情太過巧合,我不得不疑。”承啟眯起雙眼,唇上浮起一抹冷笑,“流言四起的時候我便理應察覺其中不妥,但那一夜我與你爭執,確實曾驚動了黃門內班,有這種流言也不足為奇。直到父皇向我問起我此事,我才隱隱覺得幕後有人在推波助瀾。”他隨手拿起放在一邊的羊脂白玉,將它又塞回到王淳手中,“於是我便借機要你遠離禁中避開這場風波。你離開後,我掉以輕心以為從此太平,為了引蛇出洞我僅僅在慶寧宮裡布置了人手,又閉門不出試圖把他們的視線引到我這邊,但我千算萬算卻沒算到莞兒她……”承啟搖搖頭,苦笑道:“我以為以她的教養身份,應在華延殿安心養胎等著我過去看她,誰想她性子外柔內剛,偏偏會過來尋我……那些流言傷不了我半分,卻正中她的死穴。”
“害了她的人,是我。”感到握住自己的那隻手越來越用力,承啟繼續低聲道:“她臨去之前我都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她理應恨我……她寧可不要性命也要堅持產下淑壽,便是要將此事刻進我的骨肉裡,今生夜夜不得安寧。”
“淑壽剛出生的時候,麵色發紫,連呼吸都不平穩。”承啟似乎是回憶起了那一日的種種景象,聲音亦愈來愈低。王淳在他身邊蹲下,握緊承啟的雙手,要給他一些支持一般任由他慢慢靠在自己身上。“我不忍再看第二眼,便將她交給了奶娘,父皇卻極歡喜,命母後好生著人教養,又怕她身體先天不足以至早夭,特特賜她為淑壽郡主。”
“我原本已不敢再想這些事,我怕我哪一日醒來後便又有宮人報上噩耗,莞兒她因我而死,在尋出那個人之前,我絕不能分一絲心。”承啟扭過頭,看著王淳那張滿麵同情的臉,不由苦笑:“偏偏在這個時候,你還與端睿一起闖禁中。端睿那丫頭聽到風就是雨,她知道的事情這宮中便沒有不知的,你今夜在我書房中留宿第二日怕就能傳的滿城風雨,我之前的布局有一大半就要因此重新開始,你要我如何不生疑?”
“我……”自己的莽撞居然毀掉了承啟的一番苦心,王淳十分慚愧的低下了頭。
“還好總算叫我試出來了,你不是他們的人。”承啟溫聲道,“我一向自負,莞兒的事情讓我平生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我身邊也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這些日子我一直患得患失在所有事上止步不前,我雖心知這幅樣子正中他們下懷,卻仍舊不敢再做決斷。”
“你為何肯信我?”王淳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麼事說了這麼話讓這位太子殿下放下了所有戒心,忍不住問道。
“為了一名無關的女子,你棄官不做甚至下定決心要離開我。”承啟靜靜的看著這個目前他唯一可以信任的男人,輕聲道:“你我曾有過那些糾纏,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我還辨的出來。”
王淳的臉刷的紅了。
“我已經試探你許久。”承啟扳過王淳的臉,“你很奇怪,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接近我時都懷有各式各樣的目的。你的目的既然是我,我便以自己為餌釣你背後的魚,可笑我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的嘴唇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也許我早就已想到,一個動不動就會臉紅的男人,他的心裡藏不住什麼陰謀詭計。”
確實藏不住,也學不來。王淳很早前便有了這樣的覺悟。他又想到了漫天繁星的那一夜,他與承啟一起去相國寺看完桃花往回去,那一日承啟對他說什麼來著?不懂有不懂的好處,也許在承啟的內心深處也不希望他看懂這些。今夜能聽到這些話他已經感到很滿足,在不知不覺中似乎已觸到了承啟重重戒備的內心。
情不自禁的,王淳伸出雙手輕輕按上承啟的太陽穴,承啟驚訝的看了他一眼,隨即舒服的合上了眼睛。
他甘願將最脆弱的頭部交到他的手中,他嘴上說什麼試探、目的、心機,故意用那些各式各樣的詞語作為屏障隔開試圖接近他的人,故意做出一副冷淡薄情的模樣將親情、愛情拒之門外……王淳一邊揉著一邊想,其實這位殿下不過是個不擅於表達內心情感的笨家夥。
如果這都不算信任,還有什麼算?
王淳的嘴角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承啟正舒服的享受著他恰到好處的溫柔。明日……流言……如果沒有那些擾人的煩心事,如果你隻是一個普通人,如果你可以像阿九一般與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樣一直為你揉下去又有什麼難處?
承啟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這些日子他太累太倦了。缺少了王淳保護的慶寧宮不再令他感到安心,那個入夜後黑洞洞的宮殿像一張巨口,將所有藏在人們內心深處暗濤洶湧的陰謀詭計掩蓋在這綠樹紅牆琉璃瓦、瑤琴畫案圍棋盤之中。在這樣混亂的時期,一名守衛宮殿的侍衛有多重要?春坊司不會在乎這個,他們隻會關心兵刃是否鋒利;諸率府不會在乎這個,他們隻會在意侍衛的多寡;殿前司也不會在乎這個,他們隻會在意侍衛武藝是否高強。王淳的離開不會引起各殿各司各位長官的注意,但承啟卻知道那之後的每一個夜裡他幾乎都無法安眠。
這家夥又傻乎乎的回來了……雖然隻有一個晚上。睡夢中的承啟感到荷葉交椅被人輕輕放平,又有什麼絲綢錦緞模樣的東西蓋在了他的身上,旁邊是熟悉且安心的氣息,他舒服的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王淳還未睡,正坐在一邊呆呆的看著他的臉。
承啟忽然感到一陣窘,二人親吻時他從未羞澀,談情說愛時他也從未羞澀,即使是肌膚相親的時候也是他主動居多,為何當王淳盯著他看的時候,兩頰會突然燒起來?
他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啞著聲音問道:“在看什麼?”
王淳尷尬的笑了笑,卻不肯答話。承啟以為他沒有聽清,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看你。”撓了撓頭,王淳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我總想著下次再見不知什麼時候,就想著應趁現在多看你幾眼。”
承啟扭過頭:“有什麼好看的。”語氣中滿是不屑。
王淳又笑了,笑的十分開懷。承啟在他爽朗的笑聲中終於惱羞成怒,隨手抓過蓋在身上的錦緞塞向那張可惡的嘴。
“不許笑!”凶巴巴的眼神,凶巴巴的命令,卻阻止不了王淳的嘴角越咧越大。
“好,不笑。”嘴巴答應著,眼睛又笑彎了,眼角竟隱隱出現了幾條笑紋。
承啟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此時此刻王淳已經變成了平鋪在地上的肉墊,錦緞絲綢早已在打鬨糾纏中散落一地,聰明內斂的建寧皇太子正以各朝禮製典籍中從未記載過的姿勢撲倒在這個肉墊上,用睥睨天下的氣勢瞪著強忍住笑的肉墊侍衛。
王淳終於止住笑,溫柔的望著騎在自己身上,始終一臉驕傲的太子殿下,輕聲道:“明日又該有流言了。”
承啟笑得極輕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你今日既然有膽子敢闖我的慶寧宮夜宿書房,怎麼到了這時候又怕起了流言?”
流言流言,自然是在有人需要它時它才會出現,莞兒已經去世,淑壽郡主由向皇後親自教養,承啟已經取得的優勢正在一點一點消失,對朝政的影響力也因為鄴郡君的逝世大打折扣。此時此刻,又有誰有那個閒心去在意留在他書房裡的人是誰?
發動一場新的陰謀所需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