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
楊衡騎著馬行走在東京城最繁華的街道潘樓街上,與兩年前那個落魄的士子不同,如今的他早已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湖絲長袍,腰間束了一條乾乾淨淨的絲帶,雖尚未有功名不能頭戴官帽,卻也用一條同色的帶子將頭發束了起來,另用一根玉色簪子插了——他現在已是今非昔比了,一部《大律》正擺在禦書房的案頭,皇帝剛剛讚了好,東京城的達官貴人爭相結交,正是眼下士林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些日子的交遊亦使得楊衡忙了個不亦樂乎,他現在交遊的人士也不再是當年如程毅那樣的讀書士子,而以官員居多。朝中的杜醒杜三司、翰林學士蘇子由、禦史王確都曾先後派人送來過請帖請他去府上探討學問,中書省的呂執事雖然未曾發帖相邀請,但他門下的門生卻早踏破了楊衡寄居的相國寺的門檻。楊衡自己亦心知肚明這些人看重的是自己未來對政治的影響,他也不肯說破,也一個都不敢得罪,今日與這個高談闊論,明日與那個寫詩作賦,敷衍的不亦樂乎。
對於自己的治國安邦之策,楊衡卻一個字都不肯多做吐露。他這一番心事全都是留著麵聖的,哪能輕易便與這些人吐露心聲?有人問及他便按著自己書中所述一一敷衍,他所讀書原本極雜,對於先秦律法也諸多推崇,答辯起來亦是頭頭是道,諸人說他不過,又想著這人既然是皇帝親口讚好的,早晚必有大用,眼下鋒芒既盛又何苦與他爭一時之短長?也便開始附和的說起好來,一時間,東京城裡的士林文人,無論有沒有真和楊衡打過交道見過麵的,竟都稀裡糊塗的開始讚起他的學問來了。
楊衡在民間風頭日盛,宮中自然也不會寥寥無聞。
承啟笑著翻開一本《十策》,這本書的來曆說來有趣,楊衡紅遍東京城後所著書籍全部大賣,一時間洛陽紙貴人人爭相一睹為快。東京城的印書坊急著賺錢,日日去楊衡落腳的下處催新稿子,楊衡亦被催了個焦頭爛額,他這些日子心思全在交遊上,原有的寫書計劃雖已進行了差不多但稿子終究還是欠妥的,如今印書坊催得急了,他又被士林捧得有些飄飄然,便也不及多想,將這一部未曾仔細斟酌的稿子交了出去。印書坊如獲至寶,加班加點的趕印出來。自打承啟對《大律》讚了好,整日關心新書的內侍對民間的印書坊更是加倍注意,此時見楊衡又出新書又豈會放過這個大新聞?僅僅隔了一日,猶自帶著墨香的《十策》就被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內侍送到了承啟的禦書桌上。
承啟翻那部《十策》翻的十分高興。
他高興的並不是因為這書中的見解如何獨到,實在是因為此書出現的時機太妙。他如今登基亦有一段時間了,朝中政事漸漸平穩,王淳這邊的心意也已確定,承啟正打算將軍權慢慢轉到王淳的手中,隻總唏噓文臣難找一個貼心如意的人。眼下楊衡一本接一本的出書,先不說此人才華是否真的可用,隻看著這士林間的聲勢已經先造了起來。承啟心裡明白,此時正是用楊衡的大好機會,一旦用他,便可對士林宣稱此人“負天下之聲望”,再用他來開始政務上的事情改革自會順利很多。
之前雖也曾吩咐人草詔要詔見楊衡,但呂宗賢因和杜醒不合,故意卡著不去安排,承啟心裡明鏡似的,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計較,此時正觸動了這樁心事,因笑著將大學士蘇子由詔了進來,倒也不去驚動呂宗賢,隻命他寫一份詔書宣楊衡崇政殿見駕。
蘇子由答應著,一麵低下頭去自去尋思,一麵偷眼看承啟看《十策》看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心裡知道楊衡此人怕是馬上便要得寵了,皇上不通過尚書省發文,反而詔自己這個翰林學士寫詔書,顯然是要避過尚書省的呂宗賢,這詔書的措辭便不能太過正式,否則怕是要得罪了呂執政……他也不敢怠慢,略一思忖,提起筆來片刻立書而就,蘇子由是個謹慎人,詔書寫成後也不肯立即就呈給承啟,自己先字斟句酌的仔細推敲了一遍,吹乾了墨跡,這才輕輕交到承啟手中。
承啟略略掃了幾眼,見詔書上的行文口吻全是出自翰林學士院,對楊衡的才華大加讚賞卻對他的政務主張隻字不提,心裡已經猜到幾分原由,便笑著點點頭,算是同意了這份詔文。
楊衡坐在專用的馬車上,對於車外禦街的奢華景致視而不見。此時此刻,他心中半是激動半是擔心,激動的是終於得到了這個盼望已久的麵聖機會,擔心的卻是不能令那個看上去便精明無比的信國公滿意,自己的理想、前途全部係在這位新皇帝的一念之間,若是此次麵聖君臣相得,那自然是聲名鵲起成為真正的“白衣卿相”,若是自己令皇帝失望,這平生的一番抱負又如何得以施展?……
他偷眼打量著來宣詔自己的中使,看這人的做派衣著,顯見得此人在宮中地位不低,楊衡心中一動,忙寒暄道:“方才倉促,不敢請問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小的張擇善。”這名中使正是常常在承啟身邊伺候的張公公,他亦知道這幾日楊衡是皇帝心中記掛的人,當下也不肯怠慢。
楊衡心中一邊患得患失,一邊與張擇善寒暄著,忽然就感覺馬車一滯,隻聽那張擇善說道:“楊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他舉目望去,現在馬車仍然在禦街之上,大內離此還遠。隻是這一段禦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禦史台等中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的座立於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這裡便是永平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處還坐著車便是十分不敬了。他連忙下了車,隨著張擇善前行,一邊偷眼打量著路邊的建築。皇城內的建築氣宇軒昂,更兼每座衙門之前都聚著一堆堆身著官府的官員正閒聊攀談打發時間,有人見到楊衡隨著張公公前來,便走上前來微笑致意,亦有個把知道楊衡底細的躲在旁邊竊竊私語。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內,楊衡行走益發恭謹,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笑話,他也不敢再東看西看了,隻是目光平視,跟著張擇善亦步亦趨,走了小半個時辰,方見張擇善停住,原來是到了一座宮殿前麵。楊衡抬眼望去,一塊豎匾上寫著“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楊衡剛上禦街,便有內侍將這個消息報告給了承啟。承啟一麵心中暗笑,一麵命人將王淳詔了過來,將前事略略一說,末了道:“你也隨我一同去見見此人,且看看這兩年時間,與當初相國寺一麵之時,此人學問見識可曾長進了?”
王淳心中並不以為然,先不說他自知自己不通政務,單看承啟談起此事這笑嘻嘻的模樣,便知道他早已拿定主意要讓楊衡入仕,心裡卻並不看重此人。與其說要倚重楊衡的才華,倒不如說要利用楊衡低微的出身和他的滿腔抱負,對於承啟這種精打細算的本事,王淳一貫不是那麼看得上的。
當下,他便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句,反正以他的身份官職權責,上金鑾殿保護皇帝亦是分內之事,倒也不能算是逾矩。
到了崇政殿,張擇善向楊衡道了個歉便自去繳旨,一個穿著綠色官服,頭戴三梁冠的年輕人走過來,楊衡一眼便看到他身上的銀魚袋,心裡已知此人必是哪家勳貴的年輕公子,又仔細打量了他身上的官服,心裡亦猜到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麼的,否則綠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飾,而七品官員沒有資格佩銀魚袋。隻聽他高聲喊道:“傳布衣楊衡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