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的小院裡,牛肉是上好的腱子肉,燉的又爛又軟,夾起一塊擱嘴裡,卷著舌頭打著滑就溜進了嗓子眼兒,帶著濃鬱的醬香,真不枉張記的老字號;酒不是陳年的花雕,喝到嘴裡辣辣的,卻甚合顧老兵侯錄事這年紀人的口味,加上被滾滾的開水燙過,更添了幾分誘人的香氣,肉嫩酒香推杯把盞,便是神仙也要羨慕的快活日子。
有人醉了,有人醒著,有人卻半醉半醒的開始說胡話。
侯錄事眯縫著一雙眼,看著王淳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個滿麵通紅,心裡便有了三分數。雖說一向是顧老兵和這傻小子親厚些,但他這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小子長大,他的脾氣又怎會不知?今天這酒喝得悶了,看來傻小子有了心事。侯錄事用眼角看看已經醉倒在石桌上打鼾的顧老兵,沒用的老家夥!他心裡嘟囔了一句,把眼眯縫的更細了。
“賢侄如今可曾成了親?”酒喝得多了,稱呼就近了,侯錄事冷不丁的冒出這樣一句話,不出意外的看著王淳搖了搖頭。
“年紀也不小羅……就算公務繁忙也該想想終身大事。”試探著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出此話,侯錄事的眼睛始終沒離開王淳的臉。
王淳再次搖了搖頭,依舊沒有說話,臉色卻有些黯然。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侯錄事沒有再問下去,嘴裡卻唱開了曲子,又從旁邊取過一支竹筷,輕輕的敲在石桌上打起了拍子。
一個唱,一個喝,這酒喝得更悶了。
“……侯伯父,我不懂。”不知是不是喝得夠了量,王淳終於出聲,直聽得侯錄事精神為之一振,偷偷豎起了耳朵,臉上卻仍是那副漠不關心的神色。
“不懂什麼?賢侄你杯子空啦……滿上滿上。”不由分說的拿過王淳的杯子,侯錄事斟滿一杯酒,笑眯眯的送到王淳手中,“來,喝!”
王淳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我不懂,我隻想守著他,不讓人欺負了他去。他卻要我做這個,做那個,也不管我會不會,做不做的來。他一到用的著我的時候就用各種方法哄我聽他的話,根本不管我怎麼想……我待他一片真心,卻從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和我好。”
王淳大著舌頭,悶葫蘆倒豆子一般把心裡憋了許久的鬱悶一口氣吐了出來。
“哦。”侯錄事淺斟了一口酒,“他是誰?”
王淳卻不肯再說下去了,隻不住的搖著頭。
侯錄事亦沒有再問,到底是年輕人,還會有為情所傷的時候,傻小子腦筋死,看上一個人就認準了一個人,也不知是哪家的閨秀讓他這麼傷神。……侯錄事有些寂寞的搖搖頭,他年輕便參了軍,歸來後年紀大了,娶親的心思也淡了,如今無兒無女孑然一身,好在有個顧老兵倆人搭伴打光棍倒也不覺的如何,不知不覺便混到了須發皆白。他看著王淳年輕的、棱角分明的臉,心中又是一番感慨,若是老王還活著,見到兒子如此有出息,不知會做何感想。
“承啟……”喃喃一聲低語,卻讓兀自感慨的侯錄事手狠狠的一抖,杯子差點掉在地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般猛的抬起頭,王淳已經醉死過去,那個名字似乎壓根不是從他口中喚出的,隻是他那微微開合的厚嘴唇以及眼角的淚光出賣了他的全部心事。
侯錄事顫著手將酒杯輕輕放到石桌上,承啟,那不是當今皇帝的名諱麼?!
這一夜,是怎麼也不好過了。
一大早,三個人的眼睛都是通紅,隻不過兩個人是醉的,一個人卻是徹夜不眠熬夜熬的。
顧老兵與王淳麵前,一人放著一碗熱騰騰的醋湯。
“咱這比不得宮裡,可沒醒酒石給你們含著。”示意王淳將醋湯喝下,侯錄事有些促狹的嘲笑道,“看你們兩個醉的那模樣,外人看了還以為喝了多少呢。不過是半壇子黃酒,怎麼就醉死過去了?”
二人不好意思的抓抓頭,乖乖的將那不知道添了多少奇怪調料的醋湯捏著鼻子灌了下去。昨天喝到最後,隻有侯錄事沒醉倒這是事實,也不知他是怎麼把兩個人拖到屋裡去的……一碗醋湯灌下去,果然神智好似清明了一些,王淳甩甩腦袋,昨天自己似乎嘟囔了一堆話,過了一晚上卻一句也記不得,果真貪杯誤事啊!
“小子。”侯錄事為二人端來小米粥,又將一碟白蘿卜絲醃的醬菜往王淳麵前推了推,滿臉的和顏悅色,“一會兒著急回去不?不著急的話咱爺倆再聊聊。”
王淳想了想,此時已近午時,已經耽擱了整個上午,早誤了早晨的點卯,倒不如告一天假在這清淨的小院裡偷個懶,想定了便搖了搖頭。
侯錄事見他應了,自己便也端過一碗粥吃了起來。他昨夜搜腸刮肚的想了大半夜,心裡對於王淳戀上皇帝這事始終是半信半疑的,猛然間卻想到小皇帝要把軍隊交到王淳手裡王淳卻不肯要的事,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再想到本朝自從鄴郡君去世後,後宮始終無主……這兩人的形跡倒真有些曖昧了。
若是自己想多了倒還好,但若事情真的如此……侯錄事挾了一筷子醬菜,本來挺鹹的東西今天吃起來卻味同嚼蠟。小皇帝不愧是人中俊傑,滿朝的文武百官獨獨挑中這麼個傻小子掌軍權。傻小子戀著他,掌了軍權以後肯定是諫不肯諫,說不肯說,一切便全憑小皇帝的心意了……小皇帝其誌不小,眼下頒布了一堆詔書改革政令,表麵上看是打擊貪官汙吏,實際上卻全為一個錢字。國庫雖然不豐盈卻也沒到入不敷出的地步,這筆多出來的銀子怕是要充當西北軍費了,待時機成熟後……侯錄事想起北方的賀蘭族,想到二十幾年前那場噩夢般的戰爭,不禁萬般感慨。
也許自己真的老了,對於那個一提起就熱血上湧的賀蘭族,自己今日竟是如此不希望永平朝的軍隊主動出擊。軍隊是什麼?軍隊是保衛朝廷不受外侮的,但若是用它開疆擴土,將會有多少無辜百姓為此送上身家性命?曠日持久的熙河戰役使得建寧朝在很長一段時間喘不過氣來,好在文宗對國家一直采取休生養息的政策建寧朝才慢慢擺脫了最初的困境。建寧朝時,朝廷的確一直沒有多少餘錢,但百姓生活都過得安穩了卻是不爭的事實。如今小皇帝登基,雖說宣稱對百姓三年不加賦稅,但卻針對行商設了收稅的關卡,弄得現在整個東京城物價都在漲。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麼淺顯的道理自己都明白,那個精明的小皇帝又怎會不知?
錢多了,自然就是打仗。
隻可惜如今的軍方敢於據理力爭和皇帝吵紅臉的人不多了,吳樞密副使是其中一個,大概正因為如此,小皇帝才會迫不及待的尋找樞密院合適的接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