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吳均被小皇帝找茬弄的告老還鄉,傻小子又是個隻知道做事的悶葫蘆,對小皇帝定會唯唯諾諾。到了那個時候,這太平日子可就再難看到嘍!
愣了半天神,猛然聽到顧老兵在跟王淳念叨如今上集市買菜,菜要比以往貴的事,恰恰說到了侯錄事的心坎裡。想了想,他終於斟酌著開了口。
“有件事倒想問問你們年輕人的看法。”侯錄事笑得和顏悅色,“這話就在隻咱們三個人中說了。小子,我問你,你說百姓向朝廷交稅,為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把王淳問愣了,他一向認為百姓向朝廷交稅,農閒時做朝廷派下來的徭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卻從未想過為什麼這三個字,為什麼呢?為了供養皇帝和他的後宮嗎?為了供養朝廷中那班隻會子曰詩雲的士大夫嗎?顯然這些答案不對,他老實的搖了搖頭,誠懇的望向了侯錄事。
“這事我閒下來常想,卻怎麼也想不透。”侯錄事撚著須子,笑道。“可是有一天,我看你顧伯父上集市買菜跟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突然就明白了。”
“百姓向朝廷交賦稅,等於是向朝廷買了對自己的保護,是為了讓朝廷保護自己不受外族欺負,也不受本族人欺負;朝廷收了百姓的錢,就有責任保護百姓,所以在賀蘭族入侵中原的時候朝廷就會派軍隊去迎敵;所以在陝西旱災的時候,小皇帝就會開倉賑災,下旨地方官府儘力安頓流民……小子,我說的對不對?”
朝廷收了賦稅,就要保護百姓?這個想法王淳從未有過,這難道就是昨夜喝酒時侯伯父說的承啟打出生起就要扛起的擔子麼?就是因為扛著這麼個擔子,承啟才會每夜每夜的批奏章,才會絞儘腦汁的想著怎麼能夠讓這個國家富強?王淳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明白承啟了,懂他的辛苦,懂他的焦慮。可能承啟現在所做的事情不一定都是對的,但他的心是好的,沒有人教給他該如何去當好一名皇帝,他卻能努力憑著一己之力不斷摸索、嘗試,大膽任用新人,改革舊的弊端,隻為了那個壓在他身上的擔子。
這份責任,定有千鈞重。
曾經怪他隻在要自己幫他做事的時候才會變得像一個情人;曾經嫌他太過冷酷無情,將蕭妃活活逼死,親弟放逐邊關;曾經覺得朝堂上的他總愛用心術權謀駕馭群臣……對他迷戀過,愛過,失望過,卻不曾想過他身上一直背著這樣一份天下百姓壓下來的責任。
承啟,你累嗎?我說過要保護你,卻不曾想過替你分擔一些壓力。
想著心事,卻聽到侯錄事又悠悠開口。
“要想保護百姓,朝廷必須強大,但這是好事,亦是壞事。”
“為何?”這回連顧老兵也好奇了,連忙追問道。
“朝廷強大了並不意味著百姓生活就好。”侯錄事用筷子在桌子上畫了兩個圈,“強大的軍隊是去做守衛疆土的英雄,還是做踏碎彆國江山的鐵騎,全在當朝皇帝的一念之間。”
“如果遇到個明白事理的,僅用軍隊做守衛疆土的砝碼,百姓自可安居樂業;但若碰上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的,戰事頻繁百姓生活亦是苦不堪言。”說及此,侯錄事的眉毛也不禁皺了起來,“王淳,我問你。你若做了將軍,是聽小皇帝一人的話,還是聽這天下百姓心裡的話?”
他第一次喚王淳的姓名,神情亦是嚴肅之至。
“自然是聽這天下百姓心裡的話!”毫不猶豫的,王淳答道,答案擲地有聲。
“若廟堂上諸公一致要你去聽小皇帝的話,你當如何?”
“據理力爭。”
“若是爭不過呢?”
“辭官!”
侯錄事笑了。
“傻小子就是傻小子,怎麼動不動就要辭官?像你這樣的話朝廷上諸公豈不是要走沒了?”侯錄事敲敲他的頭,笑道,“須知這世上,有謀,有經,有權。凡事皆有權宜之計,譬如你行路遇到塊大石擋路,你推不動,繞不過去,這路難道就不走了?你必要去找個能碎石的辦法,雖然要花上一些時間和力氣。但路卻通了,後來人也可因此得益,你的辛苦便是值得的。……經權之術,是你以後當多學的。”
這一番話王淳亦是頭一次聽,句句有理卻又句句似懂非懂,他茫然的點點頭,末了又問道:“該去哪裡學?”
侯錄事幾乎是本能的望了顧老兵一眼,無奈的搖搖頭。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帶著王淳進入那紅牆琉璃瓦的大內宮廷時,傻小子死活不開竅。糞土之牆在此,縱使自己聰明勝過諸葛又如何?
“多想,多看,萬不可意氣用事。”亦是無法,侯錄事隻得提出自己的忠告,“小不忍則亂大謀。”看王淳一臉懵懂,他又補充道:“你就想,一旦你辭官了,接替你位置的是個油鹽不進隻會溜須拍馬的廢物,你就得扛起這份責任來咬緊牙關挺住,再不濟你也要選定個接手的人,你才能走。”
“哦。”這話通俗,王淳懂了,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還有一句話要送你。”侯錄事深吸一口氣,拿起筷子輕輕擊打著節拍,漫聲吟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語調悲愴,似是沉浸在年輕時戰場廝殺的往事,一旁的顧老兵聽他吟此句,也不由搖頭歎息。
“小子,記住,不管小皇帝怎麼說,內戰和主動挑起的戰爭,在百姓看來都是痛苦。”侯錄事望著王淳剛毅的臉,輕聲道。